聞蟬和謝云章行至半路時，周遭忽然亂了起來。
一個自身后追來的小丫鬟，和另一個提水桶的丫鬟相撞，水花四濺。
“做什么急成這樣！”
那小丫鬟提起淌水的裙擺，一刻不敢多耽擱，“主母又被五爺氣暈了！我得趕緊去請慕大夫……”
聞蟬和身側(cè)謝云章相視一眼。
頗為默契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折返蘭馨堂。
國公夫人氣喘得很急，像是隨時都會一口氣上不來似的。
慕苓到了以后，便命人將屋里窗子都打開，又將所有人都趕到外間，開始施針。
聞蟬問謝銘仰：“你都和母親怎么說的？”
謝銘仰道：“如實(shí)說的?！?/p>
三人間便又陷入一陣緘默。
忽而謝銘仰又道：“我離家以后，還望三哥三嫂們替我多多照拂母親?！?/p>
托付的雖是兄嫂，話卻是盯著聞蟬講的。
謝銘仰很清楚，自己的退出，母親的老去，意味著后宅很快會落到聞蟬手中。
聞蟬又能說什么呢。
哪怕剛經(jīng)歷過一次大吵，國公夫人卻始終是名義上所有人的母親，對著決心離家遠(yuǎn)去的五弟，她只能點(diǎn)頭應(yīng)下。
里間很快傳來國公夫人的呼喚：“銘仰，我的銘仰呢……”
謝銘仰轉(zhuǎn)身回屋，“母親?！?/p>
生怕不牢牢抓住，這兒子就會立刻離自己而去似的，國公夫人死死收緊五指，攥住謝銘仰的手臂。
“你非要離開母親嗎？為什么就是不肯聽母親的話？母親為你鋪好了前路，只要你順順當(dāng)當(dāng)往下走就好……”
慕苓在一旁看顧著扎在人頭頂?shù)你y針，緊張兮兮給人使眼色，示意謝銘仰好好說，別再給人刺激了。
謝銘仰望著母親期盼到近乎哀求的眼睛，余光也沒錯過慕苓的不斷暗示。
可常言道，江山易感，本性難移。
他注定不是母親理想中的“好兒子”，不會忍讓順從母親并無道理的教誨。
謝銘仰是不會說謊的，他從來言出必行，說到做到。
“母親，我的前路，是我自己走，也只能我自己鋪。”
國公夫人還沒反應(yīng)，一旁的慕苓重重嘆口氣，手里揪緊三根銀針，預(yù)先瞅著該往婦人哪幾個穴位扎。
可出乎意料，國公夫人沒再昏厥，也沒再喘不上氣。
而是松了手，難得安安靜靜躺回去。
“靠不住，你們這些人，都靠不住?！?/p>
本以為經(jīng)歷這一場之后，她終于要學(xué)著放開手，讓兒女去走自己的路。
可隔天聞蟬聽到的卻是：主母癡傻不認(rèn)人了。
就在昨日見過她的主屋里，她蜷著腿，手中絞著帕子，戒備盯著周遭一圈人。
老太太和老國公都趕來了，大房夫婦二人和謝銘仰都在。
謝承宇不死心是的，又一次湊上前，“母親再看看我，可知道我是誰？”
“你……”年過半百的婦人用繡帕掩面，露出一種稍顯做作的少女情態(tài)，“我哪有你這么大的兒子？我今年才十六呢！”
謝承宇嘆了口氣
一腳深一腳淺，踏離了床畔。
“十六？你自己看看，你十六還是六十！”
老國公是個從來沒什么耐性的，抄起妝臺上一面銅鏡，就往人跟前擺。
“啊——”國公夫人立刻驚叫一聲，抬手擋在自己面前，“你從哪里找出這么面鏡子？怎么，怎么還能看見自己老了的模樣？”
聞蟬和謝云章都沒抱什么希望，畢竟連自己的丈夫和親生兒子都不認(rèn)識了，他們二人一個“狐貍精”，一個“白眼狼”，又能討到什么好？
“母親?！眱扇俗叩酱睬埃Y節(jié)性地喚了一聲。
國公夫人從袖擺后偷偷看這兩人，眼光落至謝云章面上時，忽然眼冒精光。
“長安？”
長安是老國公的名。
老國公剛把銅鏡放回去，聞聲正要松口氣，卻見妻子跪坐起身，緊緊拉住了自己的三兒子。
“長安，你我剛成婚，你為何總往外跑呢？這些人，你叫他們都出去吧！我不想看見他們……”
老國公更為氣急，“睜大眼睛看看，這是你兒子！我才是你夫君！”
他喝起來中氣十足，國公夫人似被嚇著了，往謝云章身后躲去，“你個糟老頭子，你怎會是我夫君？”
“我……”老國公一時語塞。
夫妻二人總是一同老去的，承認(rèn)對方老，便等同于承認(rèn)了自己的老。
老國公也是忽然意識到，在妻子眼中，自己已經(jīng)是個“糟老頭子”了。
面對國公夫人的癡癥，慕苓也束手無策。
“我就說了，腦袋的毛病最難治，心里的毛病其次，夫人怕是受了太多刺激，不愿面對眼前事才會如此?！?/p>
簡而言之，她的癡傻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shí)。
老太太在一旁看了半晌雜耍似的認(rèn)親，心力交瘁，起身便要回去歇著了。
聞蟬去送老太太，聽她一路念叨著：“不怪我瞧不上她，她這人就這樣，從不肯改改自己念頭的……”
且謝云章被纏住了。
各房公子姨娘都前來探望，國公夫人抱著“夫君”的手，望向所有人都帶著戒備。
二公子的樣貌最酷似鎮(zhèn)國公年輕時，聽聞國公夫人將謝云章認(rèn)作老國公，他噙著玩味上前道：
“他是你的夫君，那我是誰？”
老國公也帶著些期許，哪怕接受妻子癡傻，被她忘記，也總想她多記著自己些，哪怕是年輕時的樣貌也好。
可惜，國公夫人只是盯著人看了又看。
“你是誰啊？”
毫無道理，她只認(rèn)定謝云章是自己夫婿。
更讓聞蟬哭笑不得的是，又隔了一天，她跟謝云章進(jìn)到蘭馨堂，國公夫人似是剛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第幾個了？”
今日的國公夫人擺出一副嫌惡神色，上上下下打量聞蟬，又?jǐn)?shù)落謝云章：“這后院里的女人還不夠多？你這一個接一個的，是嫌氣不死我？”
隨即又道：“沒規(guī)沒矩，頭一回見主母，不知要奉茶嗎？”
有些深入骨髓的念頭始終如一，國公夫人不管是清醒著，還是癡傻著，始終不將聞蟬當(dāng)作正經(jīng)人來看。
謝云章起初還忍著沒有糾正母親，提到聞蟬卻是不能容忍的。
“母親，她是我的……”
反倒是聞蟬拉住他手臂，示意他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