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與洛氏齊齊一愣,都向聞蟬看去。
見她從容起身行至主母面前,便自覺退到一旁,坐回圈椅中。
聞蟬今日穿了件琉璃藍長襖,下罩緗葉色的褶裙,發(fā)間點綴著慣帶的白玉鑲金花鈿,配上那張?zhí)舨怀鲥e處的面容,清爽似一捧新雪。
“母親有何苦衷,兒媳愿聞其詳?!?/p>
總歸是鬧到這個地步了。
這幾個慣會忍氣吞聲的兒媳,都是國公夫人親自選的。
除了聞蟬。
今日忽然便鬧出這種動靜,用腳指頭想想,都知是誰在背后編排了這一出。
她真恨極了聞蟬,年少時便害自己與三郎離心,如今又攛掇幾個兒媳造反;又是個喪門星,一回來又連累自己的大郎斷腿!
“你這幾個嫂嫂弟妹,莫要論出身門第高低,總歸都是官宦人家,悉心教養(yǎng)十幾年的姑娘!你呢?”
“你不過是個自賣己身的奴婢!你怎么比得上我這三個媳婦?又要我如何放心,把朝云軒交到你手中?”
“大房四房的身契我自會考量,至于你,過幾年再說吧。”
國公夫人作勢起身,就要回里間去。
秦嬤嬤亦將胸脯一挺,伸手道:“主母要休息了,諸位少夫人請回!”
紀氏與洛氏面面相覷,卻只看得見聞蟬一個背影,猶豫要不要替她開口。
“母親且慢!”聞蟬卻已開口了。
主母略顯疲憊的身形一僵。
“這么多年,母親當(dāng)真一點沒變,還是慣愛捏著旁人出身說事。可知父親捐功受封國公前,也不過軍中一介勤勉軍士;開國皇帝尊為太祖前,也曾落草為寇?!?/p>
“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母親是高貴的侯門嫡女,兒媳卻只是個賤籍奴婢出身,今日能堂堂正正,和母親立在同一片屋檐下,不正說明兒媳有本事?”
“較之幾位妯娌,甚至母親,難道還會不如嗎?”
國公夫人差點要沖上來,“巧言令色,你簡直顛倒黑白!”
聞蟬半步都不退,只對人福了福身,“至于您所謂的教養(yǎng),兒媳有幸,七歲便受三郎躬親教導(dǎo),七年不曾有一日松懈。”
“若母親還不放心,前頭三年在旁人家里,一大家子也被兒媳照顧得井井有條,還請母親知人善用,莫要只以出身論英雄?!?/p>
國公夫人眼前發(fā)黑。
她扶住身側(cè)的秦嬤嬤,想再尋出幾句駁斥的話。
想不出來了。
她恨不能將人發(fā)賣出去,或是叫人將她按住,扇上幾個耳光……只可惜,她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任人擺布的丫頭了。
今日但凡只是任何一人鬧起來,她都可以家法處置,以儆效尤。
可偏偏,被她們?nèi)藬Q成了一股繩!
“好,朝云軒奴婢的身契,我也能給你?!?/p>
不待眾人松一口氣,國公夫人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到底缺了爹娘教養(yǎng),需到我身邊學(xué)上幾個月,我手把手教你持家,才可放心,是不是?”
反對不成,便用上拖字訣。
聞蟬不禁冷嗤,算算時辰,似乎也差不多了。
身后門外,忽而響起小丫鬟冒冒失失一聲:“主母,老太太來了!”
要請老太太出山自然不易。
老太太上了年紀,寧愿坐山觀虎斗,也鮮少親自下場。
于她而言,有出息的孫輩才值得花心思。
前陣子謝云章為震懾老太太,特意從太子府借來銀枝姑姑,壓了魏嬤嬤一頭,老太太難免寒心,起了芥蒂。
聞蟬以將銀枝姑姑送回太子府為籌碼,才得來老太太一個眼神。
加之她與國公夫人這位兒媳,素來也是不對付的,便答應(yīng)若她們這群小輩齊心,她再來做個錦上添花的。
畢竟是家里最長的長輩,連老國公都不敢忤逆的老太太。
國公夫人見到她時,心頓時涼了一半。
“雪天寒地的,母親跑這一趟作甚?”
主位那把交椅讓出來,攙扶著老太太落座。
紀氏與洛氏不知老太太是敵是友,湊到聞蟬身后,悄悄拉她的衣袖。
不等得個好賴,老太太的紫檀木杖重重拄地,“騰”得一聲。
“你們幾個,今日要造反不成?”
紀氏與洛氏嚇得大氣不敢出,見聞蟬福身行禮,才跟著說了句:“但聽祖母訓(xùn)誡?!?/p>
誰知老太太卻不訓(xùn)她們,轉(zhuǎn)而望向立在身側(cè)的國公夫人,“蘭珍,她們幾個今日過來,你可知為何?”
蘭珍是國公夫人的閨名,她心底就算有千萬口惡氣,此時卻只得伏低做小,搖了搖頭。
“還請母親明示?!?/p>
老太太道:“這偌大一個國公府,交到你手中也有三十年了,如今小輩怨聲載道,你還不知錯?”
“母親,兒媳……”
“不必狡辯了!”老太太打斷她,“你既已答應(yīng)老大老四媳婦,便放手叫她們?nèi)プ鍪?,至于老三媳婦……”
“想來你也教不出個所以然,把她院中人的身契交與我,我親自教導(dǎo)她便是?!?/p>
“你可有異議?”
一切塵埃落定。
下頭媳婦造反,頂上老太太施壓。
國公夫人再度看向聞蟬,終于將一切串起來,知道從自己指使映紅下藥的那一刻起,她便苦心經(jīng)營,盤算了今日這一出大戲。
六年前,放走那個小丫頭時。
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今日這一出。
出門后,聞蟬拜別紀氏與洛氏,跟著老太太回了蒼山閣。
老太太回屋便上了炕,一眼都不多看她。
聞蟬知道,對老太太,盡可懷柔些,故而走上前,主動接替服侍的姑姑,蹲下身,替老太太將氅衣蓋到推上,捂得嚴嚴實實。
“祖母今日辛苦,孫媳感激不盡?!?/p>
老太太是知曉國公夫人所行之事的,她再看不上聞蟬,也不會殘害自家子嗣,落胎藥實在叫人不齒。
經(jīng)過這幾日風(fēng)雪無阻的問安,她也看出這個孫媳幾分品性。
故意問道:“你那一院人的身契,什么時候給你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