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悔?”
少年人如水溫和的眼眸,終于泛起一絲漣漪。
是疑惑是不解,唯獨不見半分悔意。
“那夜鏡室與你交歡,我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倒是……”
他嗓音恍然低下去,棠茵下意識偏首,對上他潮熱的眼。
“倒是常?;叵耄猹q未盡?!?/p>
他的目光太過危險,好像下一刻就會撲上來。
被刻意驅(qū)出腦海的記憶重新翻騰,棠茵嚇得想躲,卻忘了一條腿摔斷了,還纏著紗布。
剛一點地用力——
“唔……”
關(guān)節(jié)處痛得鉆心!
謝銘仰這才蹙了眉,平淡的心緒倏然掀起波瀾。
清瘦的指節(jié)探出去,卻不好碰她,只得提醒:“你這腿得養(yǎng)三個月,別亂用力,當(dāng)心骨頭長歪?!?/p>
“我要你管!我殘了與你何干!”
棠茵痛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硬是不肯落下,惡狠狠喝出兩句話。
謝銘仰卻又恢復(fù)了原先的神情,聲調(diào)也落回去:“是,你的腿是你用的,不干我的事?!?/p>
怎么會有這種人?
從前只當(dāng)他話少,性子耿直。
如今卻知道了,他好似永遠(yuǎn)置身事外,都沒有什么事能引他心緒起伏。
這樣的人相安無事還好,真到這種關(guān)頭,連吵架都吵不起來!
淚珠終究是噙不住了,啪嗒啪嗒墜落,打在桌面上洇開。
謝銘仰見了她的眼淚,眉目間才又凝出幾分無奈,“那天晚上……”
棠茵向他望去,以為他終于要反省,要懺悔了。
可他那淡紅的唇瓣一張,說的卻是:“那天晚上,你分明也得趣了?!?/p>
“我原本顧及你是初次,想著一回就不好,卻不想你纏著我要第二回?!?/p>
“你并未受傷,也不會有身孕,我沒做錯什么?!?/p>
“你,你……”氣悶,羞恥,一并涌上來,少女聲音越來越小,“分明是你給我用了藥……”
那個“藥”字,輕到幾乎聽不見。
謝銘仰坦然道:“我怕你掙扎受傷,那藥對你身子無害?!?/p>
棠茵臉漲得通紅,眼淚靜默淌下,闔上眼,再不肯跟他多說半個字。
聞蟬被阿霽領(lǐng)著進(jìn)門時,正瞧見這一幕。
少女無聲垂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來得不趕巧了?”
聽見這道溫婉的女聲,棠茵慌忙別過頭,胡亂擦拭了眼淚。
“三嫂……”
“三嫂來得正巧,有件事想請教你,借一步說話吧?!?/p>
棠茵將僅剩不多的希望,都寄托在聞蟬身上,又怎好眼睜睜看著謝銘仰把人帶走。
“有什么事你還要瞞我?不能在這里說?”
謝銘仰都起身了,聞言卻又坐回去,嘆了聲:“也好?!?/p>
聞蟬從他身后繞過,坐到棠茵身側(cè)。
“五弟有話直說?!?/p>
“敢問三嫂,三哥尋到你時,你既已嫁了人,是見到三哥便回心轉(zhuǎn)意了,還是三哥使了什么手段,叫你不得不和離?”
這話問得直白又冒昧,哪怕與謝銘仰之間有一段幼時相交的情誼,聞蟬還是生出了不適。
避重就輕道:“我自然是蹉跎了一陣,才和離的?!?/p>
謝銘仰了然點頭,聽懂她話中之意。
“那三哥后來又做了什么,才叫三嫂心甘情愿,嫁他為妻?”
聞蟬和棠茵俱是一怔。
明白他并非有意窺探旁人夫妻私事,而是想知道,如何叫棠茵回心轉(zhuǎn)意留在他身邊。
就這間隙里,謝銘仰又解釋:“我知道,本是問三哥更合適的??扇缤鼌s舊事,如今怕是也想不起來了,便只能叨擾三嫂,不吝賜教?!?/p>
話音剛落,棠茵便惡狠狠道:“我是不會嫁給你的!絕不會!”
她逞不得兇,聲調(diào)高些,眼淚又往外溢。
聞蟬看得她可憐,撫著她脊背為她順氣,“好好好,先別著急?!?/p>
這兩兄弟間雖還有場奪嫡之爭,可聞蟬今日來,卻只是為著棠茵的事,全是實話實說:
“你三哥做了什么并不要緊,這世上巧言令色并不難尋,難尋的是一心人,肯捧出真心待你。”
“你三哥對我是真心的,他為我違過父命皇恩,挨過打受過傷……但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p>
她盯著少年人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最要緊的是,我的心里,也一直存著他。”
謝銘仰是個無比聰敏的人。
得天獨厚,遠(yuǎn)勝這世上的天之驕子。
目光轉(zhuǎn)回棠茵身上,他開始深深地想:
棠茵的心里,可曾存過自己?
鏡室那一夜,他是把人騙進(jìn)去的。
知曉她一心擇良婿,鐵了心嫁離國公府,離自己而去。
他就想了個最粗暴的法子,永絕后患。
可在她的心里,那顆不大卻擠滿各種小心思的心里,可曾認(rèn)真有過自己?
謝銘仰不知。
一如他亦不知,自己是何時將棠茵放進(jìn)心里的。
情之一字,素來難以捉摸。
用完午膳,謝銘仰便將聞蟬送出去了。
關(guān)起門,在這陰沉沉的屋里問棠茵:
“你心里可有我?”
問完,覺得不夠嚴(yán)謹(jǐn),又加了個前提:“在從前?!?/p>
棠茵夜里沒睡好,用完午膳已然困倦。
她被聞蟬安撫過覺得好些了,對謝銘仰的畏懼淡了些,疲憊更多些。
“從前,我只當(dāng)你是我的兄弟?!?/p>
“你明知不是,五歲那年你就知道?!?/p>
“我知道又如何?”她反問,“我那時才五歲啊,我想要有枝可依,不想被當(dāng)作孽種扔出去,我就只能假裝不知道!”
“如果……如果你是因為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陪你玩,你才生出這種心思,我也可以解釋。”
“謝銘仰,你是國公府的嫡子,身份尊貴;而我是個沒娘,不得寵的孩子。我向你示好,只是為了身邊人不輕視我罷了?!?/p>
一時心緒起來,她說了許多。
謝銘仰難得胡涂,竟沒法一針見血道破她的想法。
修建齊整的指甲搭于桌沿,他緩緩道:“你利用我是真,卻沒法證明,你心里沒有我?!?/p>
“所以,有,還是沒有?”
棠茵氣得眼眶直跳。
這是什么小情小愛,喜不喜歡就能作數(shù)嗎?
她和謝銘仰,分明是“能不能”,而不是“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