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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停在原地的人

    曾經(jīng)多少次,盧野睜開眼睛,希望自己的爺爺還在。_小_說·c!縱然總是給他壓力,把仇恨擔在他稚嫩的肩……至少在這個越來越空曠、也越來越冷的世界,他還有一個可以去愛的人。每一次醒來都是失望,每一次夢中還會夢見。這些年他也去過很多地方尋找,想了很多辦法。他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得爺爺還留在身邊……現(xiàn)在他如愿了。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竟然是一件這么痛苦的事情。有些事明明早就猜到,明明無數(shù)次地自我寬解過,但是在真正確認結果的那一刻……還是會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準備好。要如何接受這一切呢?我最該去恨的人,是我最愛的人??v然是千錘百煉的心,也還是會感覺到疼痛!他是無法接受的。但這一刻能夠想起來的,只有過往無數(shù)時刻的站樁,無數(shù)次地揮拳。片刻的沉默后,盧野抬起拳來,面似秋池不生波,拳出老驢慢推磨,慢吞吞地一拳轟出來……風靜,云開,竹林盡北折!正向這處竹林靠攏的隊伍,無論人族妖族,都不知道這里正在發(fā)生什么,亦不知他們正在靠近死亡。趙子不會讓任何活物,看到平等國和盧野的接觸。但這樣的一記拳勢推出來,武夫氣血似一頭蘇醒的狂獸,隱有潮聲。妖族隊伍之前……頓開五指拳印的天坑!妖族隊伍自然退避,人族隊伍也察知此處戰(zhàn)斗的烈度,不再靠近。盧野眼中看到的竹林,又如風卷去,竹色的棋盤,似畫展開。他又回到了棋盤世界里。趙子像是有意地擺弄自由,告訴他力量代表什么。就像他也用力量,給了靠近者告警?!拔液芎闷妗壁w子仍然倚在翠竹前,仍是漫不經(jīng)心模樣:“種族戰(zhàn)場,廝殺應當。你剛那一拳,怎么不殺妖?”盧野其實也說不清楚,拳出之時,只是下意識的念動。從無到有建立寧安城,他拆了不少妖族的骨頭,也看到很多戰(zhàn)友被妖族啃噬血肉,殺妖對他來說,不算一件為難的事情。但是他這一拳轟出去的時候,忽然想到他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里的那些人,他們也像是麥子一樣被人大片割去,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所以他的拳頭移開三分。他的眼神略有惘思,但只是說:“那不重要。”趙子似乎并不意外這樣的回答,只是摩挲著煙斗:“有人愛人,無論國別,結果都慘不堪言。倘若一念驚起,貪愛眾生,可是怎么了得?”她呼吸著煙的明滅:“戰(zhàn)場之上仁即懦,生死之前寬為愚。你這般惻隱的心情再進一步,就是眾生平等的理想。那真是最危險的理念……世尊死了,神俠也為之而死。你還小,不好往絕路去?!北R野無意討論什么理想,只道:“他現(xiàn)今在哪里?怎么不來見我?”過往無數(shù)次,告訴我要努力,教我怎么面對這個世界。當我真正面對這個世界的真相,你卻藏起來嗎?“馮申嗎?”趙子豐唇流煙,容色氤氳,聲音也像是變得遙遠了:“那次事件后,三刑宮一直盯著他,他不能露頭——圣公親自把他送到了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薄笆裁吹胤剑俊薄昂馨踩囊馑肌褪俏乙膊恢?。”“現(xiàn)在我們到了哪里?”盧野忽然問。明明天光未變,明明竹林仍翠,一切都沒有變化,他卻篤定已物轉星移?!罢媸敲翡J!”趙子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表達了驚訝:“你那一拳的動靜大了些,此刻活躍在冀山戰(zhàn)場的兩個人族真君,又都是不嫌事大的……我不得不挪個位置,稍作遮掩。且等我看看——”她的視線略略遠鉤:“應該是到了……唔,山崖拱起來像一個圓輪,是什么地方?”靠近燹海了。盧野心想?!耙馆喩健!彼f。平等國大約是不關心種族戰(zhàn)場的。至少趙子不甚在意。她連個妖界地圖都沒背熟。這還只是在文明盆地的邊界,尚未深入妖族腹地……趙子已不認得路。盧野琢磨著這一點能夠帶給他什么優(yōu)勢,心中自然浮現(xiàn)關于燹海戰(zhàn)場的描述——“混沌兵燹焚燒數(shù)萬載,巖漿凝成孤島,雄關浮于火河,尸舟馭行焰潮……無邊劫火、無窮兵孽之境。”他未曾來過這里,此刻囿于棋盤世界,也不得一見。但這幾年在銹佛戰(zhàn)場的征戰(zhàn),多少讓他積累了一些見聞。當下的燹海戰(zhàn)場……都有誰在呢?“你真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壁w子莫名地說:“很像我曾經(jīng)認識的一個人?!薄白詈盟辉谄降葒??!北R野說?!澳阒辣R公享嗎?”趙子問。盧野始終在嘗試維持一種平靜,但這刻仍然情緒復雜:“生于衛(wèi)地,生為衛(wèi)人,怎么可能不知盧公?”“盧公享是不支持仁心館對現(xiàn)世局勢的干涉的,他反對一切形式的戰(zhàn)爭。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常說殺人的方式只有疾病,救人的方式正是藥石。”趙子左手環(huán)在身前,撐起豎著的右手,纖纖五指如燈枝,架起了玉煙斗,在霧蒙蒙煙氣中,講起過去的故事。她說起什么都是很無所謂的語氣,唯獨說起這個名字,不能平靜?!爱斈暌笮⒑愦笃菩l(wèi)軍,戰(zhàn)局已經(jīng)確定,所有支持衛(wèi)國的勢力,都陸續(xù)撤走,只有盧公享逆行赴衛(wèi)。人們都勸他袖手,他卻執(zhí)意要去衛(wèi)國救人……”“他說他作為仁心館高層的責任已經(jīng)盡到了,在戰(zhàn)爭的尾聲,他要做醫(yī)師該做的事情?!薄八膊桓缮鎽?zhàn)爭,只是醫(yī)傷救殘。無論軍民,他都施針舍藥,一路行去,一路生花……其實景國的傷兵他也救,只是景國人不需要他。”“后來殷孝恒舉起屠刀,說盧公享救一人,他便殺十人。盧公享不得已自殺而求止殺。”趙子略略抬頭,透過橫斜的竹枝,看見光影粗疏地錯織于天空,像一幅情感濫觴的草書?!耙笮⒑惚茪⒘吮R公享,還是屠了野王城?!壁w子沒有嘆息。但風過竹林,未嘗不是感慨。她看著天空而非盧野,仿佛是對逝去的人講述,述說世間有人記得。但聽者……也只有一個盧野了。“盧公享流著眼淚救的最后一個人,是個孕婦。+h_t·x?s`′e′t~她的丈夫已死,人被掛在旗桿上。她自己也奄奄一息,被碾在車輪下。盧公享保住了她的生機,將自己的生死花割下來,種于胎中……我想那個時候,盧公享就預見到自己的死亡?!薄霸谀且院笏麤]有再哭。一路生花,走到殷孝恒面前。”“順帶一提,盧公享是仁心館有史以來醫(yī)道天賦最高的真人,獨創(chuàng)的‘肉須法’,至今都是凡人修復殘肢的最佳醫(yī)法——你知道絕大部分凡人,都不可能用超凡道術醫(yī)病。”“盧公享對人體秘藏的探索,也走在時代前列。其獨創(chuàng)的‘滴血觀微法’,可以讓絕大部分適術者的人身秘藏更進一步。只是對醫(yī)師耗損頗多,隨他身死而失傳……仁心館里只剩下殘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整復刻?!薄八麑ι裢ǖ难芯浚病壁w子說到這里,沒有再繼續(xù):“所以他有這樣的本事,能割下自己的神通,留給那個胎兒?!彼懒撕孟袷裁炊紱]有,可活著好像只有痛苦。那么生命究竟是一份禮物,還是一份詛咒呢?盧野沉默了半晌,只道:“景國伐衛(wèi)戰(zhàn)爭,是在道歷三八九八年發(fā)生,可我今年才二十七歲?!壁w子始終看著天空:“那個獲救的孕婦,死于一場光雨——就像十年前發(fā)生在衛(wèi)郡的那一場。殷孝恒先大范圍地掃殺超凡,瓦解反抗力量,再縱兵入城,十日不封刀?!薄吧阑ǖ囊饬x并沒有體現(xiàn)在當刻。而是在戰(zhàn)爭結束后,在腐臭生蛆的萬尸坑里……給了一個死嬰以胎動。”“當我剖開那個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女人的肚子,看到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我感到他的心臟在跳動……”趙子張開手,仿佛虛捧了一個胎兒,平淡地說:“生命的力量,原來是這么澎湃的。”盧野感受著自己的心跳,感受著心間開放的那朵生死花,不免也有了一些別樣的感受。在剎那恍惚中,似聽到了震天的廝殺,無盡的哭嚎。趙子繼續(xù)道:“他是那個可憐女人的十月懷胎,他也算得上是盧公享的孩子,亦是野王城的孤兒。但野王城不應有遺孤,盧公享的后代,也不該存世?!薄八晕矣昧艘桓薄緣粽砉住浚瑢⑦@個胎兒的時間封藏。”竹林清幽,人聲渺遠:“這場夢,延續(xù)至道歷三九一六年。夢醒,胎動。”盧野輕輕地握攏了拳頭。道歷三九一六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爺爺曾經(jīng)告訴他,他是衛(wèi)國野王城人士。爺爺說,他的父親是個病癆鬼,從小身體不好……共有兄弟五人,全都死在那場中央帝國鐵騎摧城的戰(zhàn)爭里。爺爺告訴他,他是野王城僅剩的血脈,他肩負著整個野王城的仇恨。爺爺也告訴他,盧公享是為野王城而死,所以作為野王城遺孤的他,以“盧”為姓,以“野”為名。爺爺告訴他的事情有很多,每一個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逼得他像頭驢子,閉著眼睛無止境地往前。如此二十七年……還在原地轉圈!他從來沒有走出野王城?!八浴北R野盡量平緩地問道:“我爺爺是誰呢?”“他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是一個外出求道,閉死關求神臨,等到出關時候,發(fā)現(xiàn)全家都死在了野王城的可憐蟲?!壁w子道:“衛(wèi)懷可以是他的名字,但他并不懷念衛(wèi)國。只懷念隨著衛(wèi)國一起死去的他的家人?!薄澳闳绻兴T申,他會很高興?!彼栈匾暰€,想要抽一口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煙已經(jīng)熄滅了,煙斗里都是灰燼。故事都冷了。她燎起指尖,擦了一下火,卻又將星子摁滅。終于沒有再抽煙。她說道:“但確實是他將你撫養(yǎng)成人?!比诵呢M是鐵。十七年的朝夕相處,盧野相信爺爺對他的愛并不虛假一分——但大概仇恨是更為強烈的情感。最后用這么多人的鮮血,把他拋棄在觀河臺。用這么殘忍的泥土,埋葬了過往的情分!曾經(jīng)的牙牙學語,都讓他咬緊了牙關。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在這時格外鋒利。他咀嚼著喉口的血腥味道,慢慢地說:“你先前說殷孝恒是你的仇人,說你參與了對殷孝恒的圍殺。想來你也跟盧……有關?!薄八俏?guī)熜帧!壁w子毫不避諱地說。身份上是盧公享的師妹,而又有如此實力……能夠匹配的人物只有一個。仁心館上官萼華!那位溫柔得如同菩薩降生的醫(yī)道真人!即便是從未見過她的盧野,也知那是萬家生佛的人物。天下賴其活命的人,無以計數(shù)。一個她救死扶傷,仁心良善。一個她厭棄人間,殺人無算!究竟哪個才是面具?哪個才是真的她?盧野忍不住問:“盧公享為了衛(wèi)國人而死,你既然這么在乎他,為什么能夠坐視神俠對衛(wèi)郡超凡修士的屠殺?”趙子淡漠地看過來:“你在衛(wèi)國生活這么多年,除了衛(wèi)懷跟你說盧公享的故事,還有人跟你提過盧公享嗎?”盧野一時窒住。他的確不曾聽到過。在衛(wèi)國,盧公享其實是一個禁忌的名字?!氨R公享為了衛(wèi)國人而死,衛(wèi)國人并不感謝他,甚至厭憎他。他們不敢仇恨景國,只敢怨怪死人。他們不敢說景國人的罪行,所以怨怪盧公享激怒了殷孝恒——”趙子抬起玉煙斗,在竹上磕掉了煙灰,紛紛灑灑的黑灰,像是祭奠后的香燼。她的聲音里,罕見地有了冷冽的情緒:“我恨景國……難道不恨衛(wèi)國嗎?”盧野無言以對!讓他沉默的,不只是所謂的是非。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誰。過往對于自我的明確認知,崩潰于一段離奇的身世。他是盧公享的孩子嗎?他是野王城的孤兒嗎?他是衛(wèi)國人嗎?為了盧公享的人,和為了野王城的人,殺死了許許多多的衛(wèi)國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他應該歸屬于哪個角落,如何去愛,又如何去恨?“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最后他只是問。趙子轉過美眸,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在說——你不是在尋找答案嗎?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嗎?我給你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x¢′“你的開脈丹,的確是我們?yōu)槟銣蕚涞?。一枚地品大丹,不算特別珍貴,但想要來歷清白,確然很費工夫?!薄爸劣谀莻€易叔是誰,聰明如你,當然能夠猜到?!壁w子聲音悠悠:“在朝聞道天宮第一次開啟的時候,他恰好坐在你前面?!比市酿^當代的門面,如今醫(yī)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驕,竟然也是平等國成員嗎?“他是平等國里的誰?”盧野問:“仁心館的館主亓官真呢?他是不是平等國的首領?昭王或者圣公?”趙子并不回答他的后一個問題,只道:“易唐既然贈丹給你,傳你醫(yī)道,還留下一個‘易’字,他那時候的身份自然是經(jīng)得起查的?!薄靶l(wèi)國一直都在景國的注視下,什么人能在那個時候去找你,你難道不清楚嗎?”“要讓易唐幫忙,卻也簡單。只需要點明你跟盧公享的淵源——‘小圣手’為‘圣手’做些什么,不是理所應當?shù)拿矗克薏坏冒阉心芙o的都給你?!北R野覺得自己應該恨。他自小生長在衛(wèi)地,以之為家亦為國,他家鄉(xiāng)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這是一筆巨大的血債。他應該恨!可是恨誰呢?已經(jīng)死掉的神俠嗎?撫養(yǎng)他成人的爺爺嗎?給予他生命和力量的盧公享嗎?還是眼前盧公享的師妹……又或者景國呢?恨欲狂,而拔劍四顧心茫然!人原來可以恨到不知所恨,可以痛到不知所行。最后他咬著牙,咬著自己,儼然那是一種底線:“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身份了。你這樣的人,不該告訴我這些的?!壁w子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沒關系?!薄叭绻愫尬?,就讓我去死。”“就去景國大聲叫喊,說仁心館的上官萼華,是平等國的趙子?!薄爱斎槐粴⑺赖目隙ú恢故俏??!薄暗窃趺凑f呢……仁心館出了一個為盧公享余孽送丹的易唐,出了一個平等國的護道人趙子,如此藏污納垢之地,還有一些別的平等國余孽潛藏,也是合情合理。寧殺錯,不放過,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薄熬皣缇拖氚蔚暨@顆釘。什么醫(yī)道圣地,不過六合大業(yè)的擋車螳臂。”“退一萬步說。”她竟然轉身往外走,棋盤隨著她的步履而褪色,余音裊裊繞林間:“萬一亓官館主,真的是平等國首領呢?”看著這個女人漫不經(jīng)心的背影,你完全明白,死亡對她并非懲罰。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仁心館。當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她在乎的只有盧公享,而盧公享已經(jīng)死了。盧野沉默地站在那里,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最后他只是看著天空。他在想……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呢?“我是為了報復景國?!薄吧駛b是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做閹割超凡的試驗?!薄澳愕臓敔敗缇徒滩涣四闶裁戳恕T谀欠N時候做那樣的選擇,或許是為了讓你成長。也或許只是想報仇。”“到底是因為什么,有機會你可以問他。人生太過荒遠,我不關心他的殊途。”“你看,我們就這樣組成了平等國。我們每個人做自己的事情,但因為同一個目標聚在一起。”“平等國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它是一個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戲臺。只要做好準備,誰都可以粉墨登場。”“現(xiàn)實里無法實現(xiàn)的,只好在戲中尋?!薄叭绻阋灿邢胍獙崿F(xiàn)但無法實現(xiàn)的心情,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幫助……不妨加入我們?!逼灞P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趙子的聲音也一句一句響起。到最后整個竹色棋盤世界都消散,聲音敲碎在棋里。那個叼著玉煙斗的女人,也消失無蹤,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一片障目的竹葉已飛落,終于見山見水?;秀币荒?,已然身在風景中。盧野往前看——那是一片燃燒著的廣闊之海,巨大的怪物尸體所催化的尸舟,在焰潮之中乘風破浪。妖界最殘酷的戰(zhàn)場,文明盆地最壯麗的景觀……因為太過遼闊,仿佛已近在眼前?!?!尸舟搖晃。艦長一千四百三十一丈,艦高八百六十五丈的恐怖尸舟,浮在火海,像是一座移動的山!輕而易舉地壓服了焰潮,卻在這刻猛地搖晃。尸舟上參差散落的、密密麻麻的妖族戰(zhàn)士,披堅執(zhí)銳,各呈惡色……卻散開了一個巨大的圓。骨色森森、應該稱之為甲板的地方,空空蕩蕩,無有靈形。只有一個靜靜站在那里的……白發(fā)如雪的人。敢來燹海戰(zhàn)場廝殺的,都是各域勇者,無懼生死,見殺則喜,然而此刻無一矢相加,無一甲向前——最勇猛的那一批將士,已經(jīng)消失了。然而沒有誰看清楚,他們是怎么消失的。只恍惚像有一道光來,然后便是大片的留白。那個巨大的圓,并非妖族將士的退卻,而是來者的劍圍!“擊鼓,搖旗,召喚援軍?!必搫Φ陌装l(fā)男子,語氣平靜:“十五息內看不到你們的主帥……皆死?!边@座名為【骨靈槎】的尸舟,是妖界天榜第一【隳】的坐艦。這位族屬神秘的絕世真妖,曾經(jīng)強勢擊敗鹿七郎、靈熙華、雀夢臣三尊真妖的聯(lián)手,又接虎太歲一拳而不死,故而名噪妖界,一舉登頂天榜。被獼知本期許為“百年妖族門戶”。此刻“隳”雖因事不在,艦上也不乏強者。當即便有一熊族大將滿掛重甲,殺出里艙:“哪里來的白毛,到俺們艦上尋死!”巨大的狼牙棒,舉起來如山峰一般,轟隆隆氣迫數(shù)十丈,讓附近的妖族戰(zhàn)士,都東倒西歪。負劍的白發(fā)男子,卻只是一抬眼——這會兒大家都看清楚他的對手是怎么死的了。連人帶甲,再加上那桿巨大的狼牙棒……整齊裂分。沒有慘叫,沒有怒吼,也沒有滯澀,絲滑得令觀者難以置信。好像它們本就是分開的,白發(fā)男人的眸光,只是讓它們回到該有的位置,呈現(xiàn)本來的樣子。沒有勇士再上前。然后響起了戰(zhàn)鼓聲,戰(zhàn)旗也飄揚在空中,鼓風而搖動!這已經(jīng)不是屬于他們的戰(zhàn)斗,與勇氣無關。當這艘巨艦的戰(zhàn)旗飄蕩在空中,一桿又一桿的旗幟揚起來,在血火紛飛的燹海,如浪潮起伏……整座戰(zhàn)場,似被喚醒了。四萬里燹海,焰蟒纏島,血火環(huán)流,飛舟競渡。在天獄世界初立乾坤時,此處就是混沌戰(zhàn)場的落點之一。在文明盆地第一次外拓到這里的時候,血火燃起,至今不熄。飛揚在這里的火,名為“混沌兵燹”,是在最殘酷的戰(zhàn)爭里誕生。它受戰(zhàn)爭所滋養(yǎng),也滋養(yǎng)著戰(zhàn)爭。在圍繞文明盆地鋪開的所有戰(zhàn)場里,燹海戰(zhàn)場毫無疑問是最激烈的一處。“混沌兵燹”數(shù)萬年的焚燒,融化了這里的空間規(guī)則,讓此處戰(zhàn)場遠比它應據(jù)的空間廣闊。愁龍渡只是湖泊,它卻稱之為海。動輒計以千百丈的尸舟,長期都是這處戰(zhàn)場的主力。它們不僅有遠逾尋常戰(zhàn)艦的堅固,不懼“混沌兵燹”,還能在“混沌兵燹”的焚燒中不斷演進,在戰(zhàn)爭的滋養(yǎng)下不斷成長!如一個真正的修行者般。人族無法復刻,因為它們本質上是為種族所祭獻的妖族強者——當年犰狳族的大祖犰玉容,獨創(chuàng)“祭妖天決”,將族群里即將衰死的老妖,轉換為“祭妖”。天獄世界已經(jīng)算得上物產(chǎn)豐富,在歷代天妖的犧牲下,擁有巨大的本源潛力,生機勃勃。但同予取諸天萬界的現(xiàn)世相比,仍然相距云泥。為了同人族進行軍備競爭,妖族先賢想盡一切辦法,很多時候也只能內求,只能以自身為資源……【祭妖】就是最好的資源,既能筑城建樓,也能布陣填壇。直接丟在戰(zhàn)場上,也是很好用的兵器。從天妖祭壇,到“祭妖天決”,都是一脈相承的理念。而在燹海戰(zhàn)場,妖族又于數(shù)萬年前,在祭妖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尸舟……方有這份得天獨厚的威勢。哪怕是墨家最新推出來的【曙色重樓】系列主力戰(zhàn)艦,也不能跟那些已經(jīng)成長過的知名尸舟相較。所以在現(xiàn)世人族開啟大練兵,釋放巨大戰(zhàn)爭潛力,諸方戰(zhàn)場都吃緊的情況下……燹海戰(zhàn)場仍然是妖族占優(yōu)的一個戰(zhàn)場。這艘【骨靈槎】在整個燹海戰(zhàn)場也是排得上號的,只要有個強力妖王主持,再配足戰(zhàn)士,堆夠元石,僅憑這艘尸舟本身,就能夠與真人廝殺!只是忽然被人殺上甲板,裂開陣艙,才未能見功。當然戰(zhàn)爭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換了主角。這一時戰(zhàn)旗方展,旗潮才涌,便見熊熊焰海驟分流,焰浪高起如城樓——自海底,走出一個吞光斂色、不斷吸納四周火焰的高大身影。殘光流火如飛蛾,都往他身上撲,卻無法為他增添一絲光彩。他像是一個影子走上了【骨靈槎】,卻有光和火作為他高大的輪廓。妖界這百年,名頭最響的真妖……登回坐艦!“隳”是他的名字,一柄狹長的陰影般的薄刀,是他的武器。明光燦照的戰(zhàn)場,因他而黯。喧囂激蕩的焰潮,為他而靜。“我道是誰,敢來本尊的座艦尋死!”隳發(fā)出很輕的笑聲:“原來是現(xiàn)世第一真人……陸霜河!”這聲笑,意味深長。在樓約墮魔、呼延敬玄成道、黃弗塑身黃面佛……乃至于太虛閣員都全部登頂后,仍然停留在洞真境界的陸霜河,確實是現(xiàn)世最強的真人了。等到向鳳岐死,才成為當世真人殺力第一。等到姜望魁于絕巔,才能說一句洞真無敵。明明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從南斗小世界殺到現(xiàn)世來,成就當世真人的絕代劍客,卻一生都逃不過一個“等”字!何似一只螻蟻無望的攀登。他大概是可笑的??伤⒉恍?。他不風趣,也從不自嘲。他只是看著【骨靈槎】的主宰、妖族的天榜第一,用劍一般的目光,刻寫出此尊真妖的五官輪廓。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隳”的樣子。此君有一雙灰色的眼睛,五官能夠稱得上俊朗,唯獨鼻峰尖刻,就給人一種過于凌厲的感覺。超凡絕巔乃一族氣運所在。在羽禎推舉神霄世界之前,人族即使是在最為重視的妖界戰(zhàn)場,也只是投放三位真君,在燧明城鎮(zhèn)場。這三尊絕巔的名額,由現(xiàn)世各大勢力,定期輪換。神霄世界出現(xiàn)之后,常駐妖界的真君便逐漸增加,像黎國就非常主動地派真君來。到了這大練兵的十年,妖界的常駐真君已經(jīng)達到了十人之多!加上新晉絕巔的鐘離炎,便是十一尊絕巔戰(zhàn)力。在最為激烈的“兩水三山四關”,都有絕巔鎮(zhèn)場。妖族當然也給予同等的回應。于燹海對峙的,乃是妖域圣明谷之主、天妖鵬言蹊,與荊國的龍武大都督鐘璟。當然絕巔不輕動,尤其是這種修行已經(jīng)穩(wěn)固,只剩歲月苦熬的真君……廝殺畢竟傷天和,若是修行速度提不上去,戰(zhàn)即是“退”。像斗戰(zhàn)真君那等三日一小戰(zhàn)、七日一大戰(zhàn)的絕巔強者,其實少見。所以整個燹海戰(zhàn)場,在鵬言蹊與鐘璟隔空對峙的情況下,妖族天榜第一的“隳”,一入場就游龍入水,那叫一個橫行無忌。秦國的鎮(zhèn)獠統(tǒng)帥、當世真人甘燮,都險被他生撕了!舍棄一條胳膊,急招兵煞護身,才險險逃命。鐘璟不出,“隳”在燹海幾乎無敵,向來也顧盼自雄。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雙方戰(zhàn)線還在糾纏的情況下,拋開坐艦和一眾部下,獨自跳到燹海深處鍛體。此刻陸霜河淡漠的目光,如刀子般刮過他的五官,叫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冷意。來自一個困囿真境、無緣登頂者的冷意嗎?他愈發(fā)地想笑,也確實笑了:“所有人都覺得,對陸霜河來說,證道不是問題?!薄暗麉s無法往前走?!薄斑@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我知你也并非出身現(xiàn)世,這一路艱難險阻,你自深知?!薄澳隙返罡玻L生君走,任秋離死……傾軋無處不在?!薄吧裣雎?lián)軍之中,亦不乏萬界人族……諸天苦現(xiàn)世人族久矣!”他看著陸霜河:“你若求不得道,不如來我妖族。太古皇城里多的是辦法,我妖族天庭廣納萬方——何苦叫你這樣一個求道孤行的人物,在此為人驅使如牛馬呢?”陸霜河只是張開五指,合攏的時候,便握住了他的劍?!笆堑?,我確然沒有踏足絕巔?!薄笆堑?,我無法擊破我的執(zhí),斬不開亙古無雙的那一個。”他平靜地敘說著,這么多年止步絕巔之前的事實。向鳳岐死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絕頂洞真。向鳳岐已經(jīng)被全面超越了,他還是絕頂洞真。時代在進步,人道洪流滾滾向前,無數(shù)天驕在其間飛躍。好像唯獨落下了他。他像是河面的孤島,溪畔的青石,不言不語,也不發(fā)生變化。“但是——”向鳳岐那一劍將他攔下來,許多年后,峽谷變成了天塹。他在這頭望那頭,路遙遙,何其遠。可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淡然,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平靜,他的眸光抬起來,于是也抬起了他的劍:“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往前走呢?”雄關漫道志猶遠,一路相逢即按劍!世上最純粹的求道之劍,【朝聞道】在燹海出鞘。這一劍并無光色,也沒有聲音,只是以極致冷酷的鋒芒,照亮尸舟,穿透“隳”的視線,淡漠地割裂了陰影。死寂像是發(fā)生了一瞬,又好像延續(xù)了很久。圍觀此戰(zhàn)的人妖兩族將士,好像還陷在恍惚之中,直至被一束天光般的劍光照醒。長有千丈的【骨靈槎】,首先發(fā)出了活獸般掙扎的痛嚎!骨質的甲板在陸霜河腳下開裂,尸舟之下的焰?!墙?jīng)年不熄的【混沌兵燹】,竟然大片大片的撲滅!在妖界一路廝殺,在真妖層次所向無敵的“隳”,才現(xiàn)真容于人前,但留給人族的第一個深刻表情……是他驟然圓睜的灰眸,那一瞬間擠占面部的難以置信和驚恐!越是強者,越是有根深蒂固的自信。當過往堅信的一切,被摧枯拉朽地擊破,越是難以面對。真妖普遍強于真人,妖界第一的真妖,也理當強于人族第一的真人。他非常確信他已經(jīng)走到此境的極限,就算距離儒家圣人子懷所說的那個“諸天萬界、古往今來洞真第一”,也應當相去不遠!如何能敗給陸霜河這樣一個多少年不得寸進的、徒有其名的廢物,這個等來的現(xiàn)世第一?可語言會騙人,眼睛會騙人,劍不會。生死就是答案。他的一身手段,一應神通,全都沒有表現(xiàn)。他在燹海深處煉就的體魄,當不得一劍!焰濤聲聲滅,都是漸遠的告別。他感到自己的本命妖征已經(jīng)被切開,從未有過的永暗,已經(jīng)為他蓋上眼簾。透過眼簾仍能感受到那束似從九天之上落下的劍光,正以無可挽回的氣勢,將他推向更深晦的結局。結束了嗎?他的眼皮撕裂了!血淚模糊中,看到一只覆甲而橫世的大手,握住天光,握碎了天光。金陽不復見,天空是鋪開萬里的鵬羽。圣明谷主鵬言蹊已至矣!但那撐天踏海的身形才一顯現(xiàn),又悶哼一聲,頃刻羽收光放?!般摹币驯W×诵悦患股p翅的鵬言蹊提在手中,像個小雞仔兒,不復天驕姿態(tài)。仍然是在【骨靈槎】的甲板上對峙,蓄有美髯的龍武大都督鐘璟,橫提那柄八面漢劍,立在陸霜河身前。古拙的劍身之上,飄落一支長長的鵬羽。圣明谷主鵬言蹊不得不出手救下妖族的天榜第一,卻也因此生吃了龍武大都督鐘璟一劍,不可回避地受了傷!兩位絕巔存在也算是老對手了,彼此都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只是不約而同的,都把注意力放在白發(fā)如雪的陸霜河身上。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復雜,看到表現(xiàn)出洞真統(tǒng)治力的陸霜河,說不清是欣賞還是遺憾。拋開種族立場,能夠在艱難的超凡道路攀登到絕巔,無不是經(jīng)歷了千難萬阻,明白求道之艱。也能對這份意志感同身受。他們非常明白制約陸霜河的是什么——偏就那份執(zhí)。就連曾經(jīng)靠近超脫、如今也坐為當代儒圣的玉山子懷,在洞真境界,也被洞真境的姜望瞬殺。想要超越那樣的洞真姜望,至少在當前這個時代,是看不到可能的事情。樓約在墮魔之前就已經(jīng)放棄了,黃弗、呼延敬玄都紛紛移道。陸霜河還在往前走。他還能往前走嗎?對于所有的疑問、感慨、嘆息,陸霜河都是平靜的。他只是確認了自己的勝利,收劍入鞘中,轉身便走。也不管鵬言蹊剛剛有可能殺死他,鐘璟剛剛救了他,隳從他手下逃了命。重新翻卷的焰海,兩族轟隆的戰(zhàn)艦,天空飄揚的戰(zhàn)旗……這一切重要嗎?他不言不語,獨自踏焰光而遠行。對于樓約、黃弗他們來說,無敵道只是一種選擇。對于一路從南斗秘境殺到現(xiàn)世的他來說,拔劍斬碎攔路的一切,是他的人生!除了心中的道,所求的路,他并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情驅使。他來燹海,只因為“隳”是妖族的天榜第一?,F(xiàn)世真人已無敵,故往天外來。他也不知路還有多遠,但他還在往前走。走向古往今來最強的洞真。曾經(jīng)他以為只要養(yǎng)出一柄同他一樣鋒利的劍,斬之即可全面超越向鳳岐而登高。后來發(fā)現(xiàn)還有天之劍?!疤斓馈辈⒎亲顝?,姜望已經(jīng)證明。“姜望”并非最強,至少姜望的道路,也走不出最強的陸霜河。然而屬于陸霜河的最強的道路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他也不清楚……但求之。??給大家推薦一本書,白金作家黑山老鬼的新作《神明調查報告》。?鬼哥人品過硬,坑品有口皆碑,還沒加入書架的,趕緊去看看了。?報我的名字有加更。?……?感謝書友“找一個角落、”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23盟!?感謝書友“l(fā)vhanyu”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24盟!?感謝大盟“37大魔王”打賞的又一個白銀大盟!!?……?盧野和陸霜河都是停在原地的人。很多人也是非常努力,不停地往前走,卻像驢子一樣,只是在磨盤前面轉圈圈,那么路在何方呢??咱們下周一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