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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謂我何求!

    山河無言人自言,天海之水落九天!姜望搬動心牢里的【定海鎮(zhèn)】,移鎮(zhèn)長河中。從此以后,這縱貫古今的萬萬里長河,在觀河臺、長河九鎮(zhèn)之外,又有了一個“定海神針”。可稱“長河三定”。后者當然還不能跟前兩者相比,但立足現(xiàn)世、接引天海的力量,卻也是天下獨有,諸界都無。諸方鎮(zhèn)長河,未有如此者。《九鎮(zhèn)暇談》之所獲,十三證天人之所闡,才結成這無人能替代的功業(yè)。人們都可以看到——有厚重而玄黃的氣,正絲絲縷縷的凝現(xiàn),在青衫獨佇的姜望身前翻滾。大益天下的功德,幾乎結霧成云。若說云如旗,這是天底下最榮耀的旗幟。刷!忽有劍光一道如驚電!但見得劍氣滾滾,劍虹經(jīng)天。天邊聚攏的德云,瞬間就被撕裂了。玄黃功德之力,一時又散為絲縷,飄飄而落。像是落了一場昂貴的春雨,在這人心成雪的三九寒冬。涂惟儉震驚地看過去,只看到姜望緩緩地收劍。劍已收了,劍氣仍在長空嘯鳴翻滾。何人能視名祿如塵埃,割功德如草芥?前有武祖,拳碎功德、益天下武夫。今有姜望,割功德為春雨,落在不凍長河,灌溉天下!此刻天海還在傾長河,定海神針正撐天。德云散雨,劍虹飛貫。在如此壯麗的畫面里,那立在臺上的年輕真君,卻只是收斂了眸光。史書今日又被他一劍劃下一頁來。他反而斂眉,反而垂眸。他做成了驚天動地的大事,贏得諸界都無的成就。他站在應江鴻身前的姿態(tài),卻并不比他剛來的時候更高。煊天赫地的光影,隨著他的垂眸而散盡。定海神針深潛河底,那倒掛之天海,似乎并不存在。滾滾轟雷,仿佛散在遠空。此一時,長河已靜。但天海的力量,的確通過定海神針,在長河中奔流。新的長河秩序,的確正在建成。知者謂憂,不知謂求!應江鴻于此高臺眺長河,但見萬萬里波瀾輕,游魚出水躍肚白。萬般在水,天地混周。真乃德流。這條具備超凡意義、真正牽動現(xiàn)世根本的長河,養(yǎng)育了現(xiàn)世無以計數(shù)的生靈,也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傳奇誕生。從古至今有多少故事流經(jīng)了,多少英雄在浪潮中。他感到這條他看了很多年、總覺得已經(jīng)“不甚稀奇”的長河,的確是非常美麗的?!敖?!”屈晉夔已經(jīng)盡量的不發(fā)聲,但還是忍不住,他想淮國公若在此,也一定會問的:“為何劍碎功德啊?”這功德之云,如此厚重。雖不可能說可以推舉姜望至超脫,也有福澤綿延,大益道基。如何輕棄之?“附圣皇之驥尾,竟有大名。效先賢之德行,豈敢居功?”姜望平靜地道:“這不是我的功德,這也不是我的路。”“這是不是你的功德,已有天知,人心能見?!迸_下的涂扈若有所思:“姜真君,你揮劍決之,欲述何言?”姜望道:“祭司大人,您今天已經(jīng)問我兩個問題了?!蓖快栊α似饋恚骸耙蝗缜袄?。你也可以向我尋求兩個答案?!苯麉s并不尋求什么答案,因為今天他站在這里,心中已無疑問。他說道:“這【定海鎮(zhèn)】接天連河,瞧來固然恢弘,但數(shù)十萬年如一日的苦心治水,才是真正的巍峨?!薄拔医右旌?,不過適逢其會。恰有一些遨游天海的經(jīng)驗,恰有受益于諸方而成的【定海鎮(zhèn)】,恰恰記得烈山人皇的宏圖。長河本不寧,如今能定,是烈山人皇之功,長河龍君之治。我不敢奪名——”姜望頓了頓:“我怕那些不該被忘記的事情被忘記了,卻只讓我這樣魯莽輕率的人被記得?!迸挛灮鹬馓M眼睛,而竟掩了日月。怕一葉障目。怕人忘記敖舒意!怕人族忘記了水族。姚甫心中有十分感慨,但話到嘴邊,只有一句:“山河不言,固為德矣!”仿佛在呼應姜望,仿佛在提醒自己。今天姜望說“勿失其德”。何為德?便如此刻。不言自昭!“人皇遺志,承于萬古后,能見江月前。姜真君劍分德云于天下,道鎮(zhèn)長河于永寧,福昭萬年,功莫大焉!”堂堂南天師應江鴻,這時候竟然后退一步,拱手而拜:“景國調(diào)御長河兩岸,治水有責,肩億兆百姓,當有一拜!”這是他今天所退的唯一的一步。整個天下能受他一禮的人并不多。這一幕必定載入史冊。今日姜望數(shù)拜于應江鴻。拜其尊貴。應江鴻還了一拜。還其德昭。姜望的眼睛抬起來,最終沒有讓開。他坦然受了南天師這一拜,然后慢慢說道:“昔烈山人皇自解,乃有群龍無首。長河龍君自囚,遂見百舸爭流?,F(xiàn)世之長河,本就天下共有。兩岸之民,各有其國。長河之水,自行波濤。姜望雖佇【定海鎮(zhèn)】于長河,【定海鎮(zhèn)】卻非姜望所私有!”他又看向臺下各方勢力的代表:“雖則姜望治水于今日,仍賴諸方護持于以后。愿公佇于此,請?zhí)煜卤O(jiān)察,時時巡看,以避缺漏。”宮希晏眉頭一挑!心實訝然!應江鴻認可姜望治水的功勞,同時強調(diào)景國的權柄——這也是應有之義,對于諸方勢力來說,分割水權本就是這次治水大會的核心。他想到姜望會受其禮而放其利,但他沒想到的是,姜望不但認可景國的水權,還把長河水權全部都放開,自己不爭一毫一厘——說白了,有平治長河之功,能推動烈山人皇關于長河久治的構想,姜望今日就在長河建一座水府,也沒什么不可以。而姜某人若是有野心,以他今日為水族所做的一切,一旦開府建勢,天下水族豈不蜂擁而至!說再現(xiàn)中古龍宮是太夸張,立成長河第一勢力,卻不見得沒有機會。萬古基業(yè),唾手可得,難道一點不心動?“姜真君此言差矣!”愿意替姜望接應江鴻之劍的許妄,這時候再次表現(xiàn)出他對姜望的關心:“爾既功著長河,豈有不酬!姜真君,有些東西該是你的,不要輕易放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在臺下,卻也恣放其言,巡視一眾:“依我看,中央帝國過于廣袤,顧此失彼,已經(jīng)力不從心,以至于有龍君之憾。今有真君姜望,公論有德,治水有功,立身于河,本勛不朽——不如以觀河古臺奉之,大興宮殿,以敬其德,能彰其功!有狻猊蒲牢二鎮(zhèn),為其鎮(zhèn)宅,使福澤長久!此后萬古,當知今日之壯也!”姜望把長河龍君反叛的根源,歸結于烈山人皇最終失信敖舒意。許妄也靈活地調(diào)整了景國的責任——景國或許不是長河龍君反叛的癥結所在,但也至少是個引子。顧此失彼,有所疏漏,總要承認?治水這么大的事情,姜望一個人干了。本該擔責天下的諸方,予他一些酬謝,也是應當——當然,代天下而酬功,是確立諸方對天下的權柄。這是今日與會諸方的核心利益,卻是不可能被任何事情影響,不會因姜望動搖?!敖婢蠊Ξ敵辏 睉櫼环髋坌洌骸暗阍S妄的酬法,很有問題。秦人欲贈水府,當贈渭水!慷他人之慨,可為德乎?”觀河臺歷來說是諸方共鎮(zhèn),但一直可都是在景國的眼皮底下。狻猊蒲牢二鎮(zhèn),此刻更是還有景國的駐軍在。秦國人這是在割景國的肉,去獻姜望的殷勤——當然他們也并不在意姜望需不需要。能夠削弱景國,就很好。做老大的方法不僅僅是強大自身,把老大拽下來也是其中一種?!八酥??應天師言辭無端,徒然令人發(fā)笑!”許妄大笑數(shù)聲,而后道:“就如姜君所言,長河之水,自行波濤。長河水權,天下共有。卻不是誰家后院!這滔滔河水,亙古東流。應該是齊國的就是齊國的,應該是魏國的就是魏國的,管不過來的就給荊國,這龍門書院、宋國、雍國,哪個不能出力?我今日只是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你景國做不好就不要做。秦人于此無所取,能見公心!”應江鴻牙都要咬碎了,齊國好歹占了個南夏,算是摸到了長河邊上。你秦國在現(xiàn)世西南,離長河主干有十萬八千里呢!你取你……什么?戎賊!他正要心平氣和地痛斥一番,耳中卻聽得姜望的聲音——“貞侯愛護之心,姜望已盡知!”應江鴻面無表情地看回去,只見得年輕的真君站在那里,對許妄一拱手:“但姜望七尺之軀,一人一劍,卻是住不下那么大的宮殿。天地雖大,星月原上一座酒樓,便足堪落腳。天海遼闊,長河滔滔,姜望腳下所履,也不過一葉孤舟。”他放下了行禮的手,徑自走向懸吊福允欽的古老刑架,嘴里道:“心領了,勿復言?!苯言捳f得再明白不過了——我不對誰拔劍,也不是哪方的刀槍。你們的斗爭我不管,你們的屁股我來擦,你們的責任我來扛,你們的權柄我不沾染。治水的功德我不要,那些榮贈都不必。水族這邊,請你們放一放手。放一放手罷!許妄、應江鴻都不說話,宮希晏、魏青鵬也沉默。涂扈、阮泅、屈晉夔,更是延續(xù)了緘聲。這份以行為言的懇切,在這個時候,終于是被諸方聽到耳中了。眾人就這樣看著他,走到了福允欽的面前。福允欽艱難地仰首,血眼模糊地看著姜望,這時他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恍惚,看到眼前隱隱約約的身形,像看到一縷跳躍的火焰。這縷火焰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燭雖微弱,一室長明。姜望看著福允欽,但沒有立即做什么,而是說道:“南天師先前問我,"水族若叛,誰來擔責"。我急于奔赴天海,驅逐獼知本,未能及時回應——現(xiàn)在我想回答諸位?!彼f道:“我知道南天師的意思,是說我如果這么堅定地支持水族,就應該站出來做個擔保,以此證明我的底氣,證明我對水族的相信。事關現(xiàn)世穩(wěn)定,自然不能輕率為之。南天師也是為天下思慮,不是針對我姜某人。”“但這事并不合理。我固然看得到龍君治水的功德,固然看得到??偣苓@些年的勤勤懇懇。然水族之眾,計以億萬,善惡賢愚,各有不同。哪有永恒不變的情感。姜望又何德何能,豈能盡都承擔?如天師為人族守天門,所以天下人族之禍事,天師都應該承擔嗎?景國天子坐中央,龍君一旦叛之,就該由景天子擔責嗎?愚以為不然!”“這不是法的精神,也不是人族的道理!”“有件事情大家可能不知道,昔日我履神臨之責,不幸失陷霜風谷,流落妖族腹地,九死一生。那個在霜風谷偷襲我的人,其名梅學林,是那位孤城拒天妖的梅行矩,唯一的后人。而操縱他的人——是莊高羨?!薄坝谌f妖之門后,役英雄后人,陷人族履責者于死地。此事可謂通妖!”“莊高羨與我同為人族,甚而我昔為國人。他通妖,我來擔責嗎?”“想來諸位不會如此想。”“無論景人、秦人,抑或人族、水族,背叛人族者,天下得而誅之,是叛者自擔其責也!”“無非天下志士,劍利者殺之!”他背對著所有人,鏗然如劍鳴:“莊高羨,我殺之。剛好我能,剛好我愿,這就是我要說的話。這是我給南天師,給諸君的回答?!彼敲髁恋难劬铮鰜淼幕鸸?,落在了古老的刑架上——卻不是為了焚燒那懸吊的罪囚。捆縛在罪囚身上的黑褐色鎖鏈,如毒蛇般游退。焰光往前,鎖鏈往后。這個過程并不慢,但清晰地體現(xiàn)在所有人眼中。無盡的長夜,無聲地消逝!在福允欽被吊懸在觀河臺的這些天,當然也有一些力量試圖營救,也有一些聲音若隱若現(xiàn),但都沒有掀起波瀾。那堅不可摧、不容開解的,何止是這鎖鏈?那筆直佇立,碾磨生命的,何止是這刑架?唯獨這一次,火光那么自由地跳躍,沒有人再阻止。福允欽像是一團被抽掉了骨頭的爛肉,貼著刑架,無力地滑落下來——被姜望抱住了。姜望沒有說什么話,只是抱著血肉模糊的他,撐住他的身體,讓他站在觀河臺。水族有名“福允欽”者,觀河臺上,長河龍君之護衛(wèi)也。感謝書友“四方宇”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10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