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糖人后,他們沿著街市緩緩而行,最終在靠近南市、相對安靜些的懷仁坊找到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的邸店。
要了三間相鄰的上房,石生和月娘帶兩小的住一間,石安盈與白未晞同住。邙崢自已住一間。
安頓好之后他們進(jìn)入了邸店隔壁的一家食肆,門口掛著“河洛風(fēng)味”的招子。誘人的香氣陣陣飄來,勾得龍鳳胎直咽口水。
食肆內(nèi)人聲鼎沸,跑堂的伙計(jì)肩搭汗巾,端著木盤在桌椅間靈活穿梭。他們尋了張靠里的長案坐下。
伙計(jì)上前一邊倒茶一邊熱情地介紹,“幾位客官要不要嘗嘗咱們洛陽的特色?有鮮美的‘洛鯉伊魴’,都是今早才從洛水撈上來的。有鼎鼎大名的‘黃河醋魚’,酸香開胃。還有咱們這兒的‘胡羹’,用了西域傳來的香料,別處可吃不著!主食有雕胡飯、湯餅,還有新蒸的粟米糕!”
最終,他們點(diǎn)了洛鯉、醋魚、還有一些素菜,一份胡羹,加上湯餅和粟米糕。
等待的間隙,石安盈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鄰桌幾位穿著圓領(lǐng)瀾衫、像是讀書人的食客,正在高談闊論,言語間夾雜著“科考”、“新政”之類的詞。另一桌則是行商打扮,低聲交換著各地的物價行情。
菜肴很快上桌。那洛鯉是清蒸而成,魚肉細(xì)嫩。黃河醋魚色澤紅亮,酸甜汁液濃郁,魚肉外酥里嫩。胡羹則以羊肉為主,加入了胡椒、蓽撥等香料,味道辛香醇厚,迥異于山野的清淡。幾人吃得頭都不抬,連稱美味。
品嘗了地道的河洛風(fēng)味后,他們穿行在熙攘的人流中。走過橫跨在通濟(jì)渠上的石橋,看著橋下往來穿梭的小舟。
接著又特意繞道去了南市邊緣,雖未深入那商賈云集的核心區(qū)域,但僅從外圍那摩肩接踵的人潮、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便足以讓人震動。
他們還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行宮巍峨的角樓和明堂的穹頂,在夕陽下沉默地訴說著帝都往昔的榮耀。
回住處的途中,他們在一個路邊的攤子前停下,買了幾個剛出爐、撒著胡麻的蒸餅分食,熱騰騰的面香讓人倍感滿足。
石安瀾眼尖,又瞧見賣“糖脆梅”的,那用飴糖和果子熬煮后凝成的小零嘴晶瑩剔透,少不得又買了一些,樂得兩個孩子見牙不見眼。
一旁的安盈小口吃著蒸餅,心中思緒萬千。這一日的見聞,那些鮮衣怒馬的少年,高談闊論的士子,那些為生計(jì)奔波的小販……他們都在以自已的方式活著。而她自已呢?難道真要像村里的那些姑娘一樣,再過上兩年開始說親,然后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柳月娘一直留意著大女兒,見她雖也跟著走動、看景,偶爾回應(yīng)弟妹的雀躍,但還是有著提不起勁的感覺。但街上人多喧鬧,并非說話的地方,她便按下不提。
回到懷仁坊的邸店時,天色已近黃昏。柳月娘找到店家,又單獨(dú)要了一間上房。她對石生道:“當(dāng)家的,今晚你帶著安瀾和安晴睡原先那間。我和盈兒住這間新的。”
石生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低垂著眼瞼的大女兒,點(diǎn)點(diǎn)頭:“成,你們娘倆好好說說話?!?/p>
回到房間后,柳月娘在房里叫了熱水,母女倆好好洗去了一身風(fēng)塵。待到躺到床上,夜色已深,坊內(nèi)也漸漸安靜下來。
床榻上,柳月娘側(cè)身看著身邊的女兒,借著窗外透進(jìn)的微弱月光,能看清安盈睜著眼睛,并無睡意。
“盈兒,”柳月娘輕聲開口,“可是有什么心事?從昨兒起,娘就瞧著你有些不對勁?!?/p>
石安盈蜷了蜷手指,低聲道:“沒……沒什么?!?/p>
“當(dāng)真沒有?”柳月娘的聲音愈發(fā)柔和。
安盈抿著唇,思緒紛亂,她確實(shí)還沒完全想好,前路迷茫,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更怕說出來讓爹娘不喜或擔(dān)憂。
見女兒沉默,柳月娘沒有追問,而是輕輕嘆了口氣,“娘還記得,你小時候,跟個皮猴子似的,還在山里的時候,村子那棵老槐樹,就數(shù)你爬得最快最高。下河摸魚,上房揭瓦,比你大兩歲的男娃娃都聽你的號令?!?/p>
安盈沒想到母親會說起這個,有些不好意思地動了動身子。
“后來你去村塾念書,”柳月娘繼續(xù)道,語氣里帶著驕傲,“先生總夸你聰明,課業(yè)永遠(yuǎn)是第一?!彼D了頓,聲音低沉了些,“再后來……有了安瀾和安晴,家里事多,好像一眨眼,我的小安盈就突然懂事了。不再滿村瘋跑,開始學(xué)著照看弟弟妹妹,幫娘做家事,縫補(bǔ)衣裳……”
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愧疚:“有時候娘想起來,總覺得……總覺得虧欠了你。你還是個孩子呢,就被我們催著長大了……”
“娘!您別這么說!”安盈猛地轉(zhuǎn)過身,面對母親,急切地打斷她,“你和爹是頂好的爹娘!女兒心里都明白,從沒覺得委屈!”
黑暗中,柳月娘摸索著握住了女兒的手,那雙手已不再是幼時那般柔軟,而是帶了些許薄繭。柳月娘的鼻子一酸,她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久沒這樣握過大女兒的手了。
石安盈感受著母親手心的粗糙和溫暖,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帶著微顫,卻異常清晰:“娘……我……我想去看看更大的天地,想……想讀書,甚至想能做點(diǎn)什么,不是成婚生子,不是困在一方院子……”她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后幾乎細(xì)不可聞,忐忑地等待著母親的回應(yīng)。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能聽到彼此輕微的呼吸聲。安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中猜測著母親是不是已經(jīng)生氣了。
然而,柳月娘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而鄭重:“你可知道,你選的這條路,很難,很險。比你爹在山里遇到野豬,比咱們在河里遇到暗流,都要難,都要險?!?/p>
石安盈的心一沉,隨即又因母親話語里并非反對而是擔(dān)憂,而生出一絲希望。她用力回握母親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女兒知道!但女兒還是……還是想要去試試!”
黑暗中,柳月娘似乎輕輕笑了一下,“你這個念頭何其大膽,何其……耀眼?!彼D了頓,隨即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好。既然我女兒不怕難,不怕險,鐵了心要去試試——”
“那就去做。”
柳月娘的話瞬間擊碎了安盈心中所有的忐忑與擔(dān)憂。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眼眶,她猛地?fù)溥M(jìn)母親懷里,肩膀微微抽動。
柳月娘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如同她幼時每一次哭泣時那樣。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雖有憂色,但更多的是一種為母則剛的決絕。
她的女兒,既然心向蒼穹,她這做娘的,就算拼盡全力,也要為她托一把,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