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只讓她與恭華保持距離,陳稚魚心中五味雜陳,竟分不清是震驚多些,還是失落更甚。
她原以為,以大姐的性子,能私下尋她談?wù)摴A之事,定是恭華已行出不可控的舉動,惹得大姐心生猜忌,否則,何必特意召她來說這些。
說到底,那流言未傷及任何人,當(dāng)朝皇后又何至于這般“嚴(yán)陣以待”?說這里頭沒有貓膩,陳稚魚是斷斷不信的。
可此刻,她半句追問也問不出口。正如她不好將夫妻間的猜測和盤托出,大姐如今身居后位,凡事不到八分把握,又怎會輕易吐露分毫?
終究,大姐嫁入皇家,恭華縱有千般不是,亦是齊家血脈,是她的皇妹啊。
如今她們心雖向一處,可卻各自成了家,便有了各自的考量。想通此節(jié),陳稚魚斂去心頭波瀾,乖順頷首應(yīng)下:“大姐放心,我曉得了?!?/p>
陸菀望著她懂事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眼底漫上暖意:“我們這一輩人里,便是我親弟妹,也不及你與我這般能說上心里話。阿魚,在我心里,早已不只是將你當(dāng)作弟媳,即便沒有曜弟,我也真心想認(rèn)你這個妹妹。”
這番話讓陳稚魚心頭一熱,剛要勾唇笑,就聽陸菀又道:“親情緣法最是玄妙。我聽元兒和薏疏說,你待他們格外上心,還在你院中特意布置了孩童玩耍的小天地,元兒的功課,你和曜弟也時常過問。作為母親,我得好好謝過你們?!?/p>
陳稚魚忙伸手攥住她的手,嗔怪道:“方才還說認(rèn)我做妹妹,轉(zhuǎn)臉就說這般生分的話,可見大姐方才那句‘妹妹’,不是真心的。”
陸菀一怔,隨即被她逗笑,眼底的凝重消散不少:“是我失言了,該罰?!?/p>
“罰就不必了,”陳稚魚笑著岔開話,“元兒只與你說我和夫君關(guān)心他功課,可沒說,夫君起初對他有多嚴(yán)厲。那些日子,每逢夫君下值的時辰,元兒就坐立不安,在院子里來回踱步,眼睛還不住地往門口瞟?!?/p>
陸菀滿臉詫異,眼底卻漾著笑意:“竟還有這般趣事?”
“可不是嘛。”陳稚魚點頭,語氣帶著幾分打趣,“元兒說,舅父是狀元郎,他將來也要中狀元,到時一門雙狀元,才是氣派。夫君一聽,就說要親自考校他。如今元兒私下里總念叨,舅父哪里是舅父,分明是嚴(yán)苛的夫子,一瞪眼,他就不敢出聲了?!?/p>
話音未落,殿內(nèi)便響起兩道清脆的笑聲。陸菀笑著笑著,眼眶卻微微發(fā)熱。
她的元兒因幼年失去親父,便比一般同年歲的孩兒沉穩(wěn)懂事些,如今跟著陳稚魚夫妻,竟也多了幾分孩童的鮮活氣。
這份心酸與欣慰交織在心頭,讓她愈發(fā)覺得,她如今的地位,如何為家里著想都不為過。
……
日暮西山,霞光如燃。西天的云被熔金般的余暉染透,層層疊疊鋪展開來,像誰打翻了朱砂硯,將半壁天空都浸得滾燙。陸曜一身墨色勁裝,打馬歸來時,馬蹄踏過院角的青石板,驚起幾只棲在竹梢的麻雀,撲棱棱掠過霞光,留下幾道淺淡的剪影。
夫妻二人用過晚膳,陳稚魚挽著他的衣袖,在庭院里閑步。晚風(fēng)帶著晚桂的清芬,拂過廊下懸著的竹簾,簌簌作響。墻角的秋海棠開得正盛,花瓣上還沾著傍晚的露水,在霞光里泛著溫潤的光。
陳稚魚微仰著頭,眼眸里映著那片絢爛的火紅,連眼尾都染了幾分暖意。她輕輕晃了晃陸曜的衣袖,輕聲將白日去見陸菀的事娓娓道來,從宮女來請,到殿內(nèi)姐妹私語,連自己怕無憑無據(jù)惹禍、未敢坦言對恭華猜測的考量,也細(xì)細(xì)說了。
陸曜側(cè)耳聽著,腳步緩緩?fù)O?。他伸手?jǐn)堖^她的肩膀,將人往自己身側(cè)帶了帶,指尖輕輕摩挲著她微涼的肩頭,目光落在她映著霞光的側(cè)臉,語氣滿是認(rèn)同:“你做得極對,猜得也不差?!?/p>
他抬眼望向天邊漸沉的霞光,眉峰微蹙:“大姐身居后位,素來謹(jǐn)細(xì),若不是恭華在宮中行跡反常,讓她生了警惕,斷不會特意私下尋你問話。如今再扯上關(guān)于我的流言,她自然會格外上心。只是——”
他轉(zhuǎn)回頭,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眉心,語氣沉了沉:“無憑無據(jù)之事,再多猜測也只是鏡中花、水中月。你不貿(mào)然開口,既給大姐留了轉(zhuǎn)圜余地,也護(hù)了我們自己,是最穩(wěn)妥的?!?/p>
陳稚魚順勢靠在他肩頭,望著天邊漸漸淡去的霞光,輕聲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總覺得,恭華既敢這般做,后頭怕是還有別的算計?!?/p>
陸曜拍了拍她的后背,聲音溫和卻有力:“無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有我?!?/p>
晚風(fēng)漸起,吹得院中的竹葉沙沙作響,天邊的霞光漸漸褪成了淺粉,一輪新月已悄悄掛上了檐角。
……
暮色四合時,恭華的偏院靜得可怕。窗欞緊閉,連檐下的宮燈都未點,只隱約有酒液傾灑的聲響,從厚重的木門后滲出來。
貼身侍女在外叩了三次門,都只聽見里頭含糊的斥罵:“滾!都給我滾遠(yuǎn)點!”
屋內(nèi),恭華斜倚在鋪著錦墊的地板上,身前散落著三四個空了的酒壇,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壇口淌下,浸濕了她月白色的宮裝下擺,黏膩地貼在地上。她一手攥著半壇未喝完的烈酒,一手死死抓著塊繡帕——那是先前與陳稚魚在一起玩樂時,不慎弄臟了衣裳,她用帕子給自己擦了臟物,這方帕子,就順理成章的落在了她的手里,帕角繡著兩尾纏在一起的小魚,因是她的閑興之作
“離間……呵呵……”她含著酒氣低笑,笑聲里滿是澀意,“我還以為多高明的法子,到頭來,倒像個跳梁小丑?!?/p>
她原以為,那些桃色新聞能讓陳稚魚對陸曜心生嫌隙,哪怕只是一絲懷疑,她便能趁機(jī)靠近,可陳稚魚偏不。
傳流言的那幾日,她特意邀陳稚魚相見,想探探她的口風(fēng),而她眉眼間雖有倦色,提起陸曜時,眼底的暖意和信任卻絲毫未減,連看她的眼神,都比往日淡了幾分,帶著刻意的疏離。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恭華將酒壇往地上一摜,瓷片四濺,她卻像沒察覺般,腦子早已經(jīng)是一片混沌,酒勁上了頭,令她自說自話,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些什么,指尖用力攥著那塊繡帕,指節(jié)泛白,“你明明知道我……我對你的心思,卻偏要對著他笑,對著他好……他憑什么值當(dāng)你對他好?”
酒意上涌,眼眶卻猛地一熱。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撲到窗邊,卻不敢推開窗,只隔著窗紙望著遠(yuǎn)處——那里是蘭新院的方向,此刻大抵也是燈火通明,陳稚魚正和陸曜并肩站在庭院里,看晚霞,說家常,像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
“憑什么……”她聲音發(fā)顫,一拳砸在窗欞上,指腹被木刺扎破,滲出血珠,卻渾不在意,“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只是想讓你離他遠(yuǎn)一點……為什么做不到?”
他們臭男人,心里眼里都只有權(quán)勢和算計,又怎會有真心呢?
如今她年輕貌美,可等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待她年老色衰,男人又豈會守著一個遲暮之人?
她就不一樣了,她是女人,最明白女人,也最懂得如何去愛女人,她知道這心思是禁忌,是見不得光的,可越是壓抑,就越瘋魔。
她以為只要拆了他們,就能守著陳稚魚,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也好過看她和別人琴瑟和鳴。
可如今,計策敗了,人也疏遠(yuǎn)了,她像個被剝光了外衣的囚徒,困在這滿室酒氣里,連哭都不敢放聲。
最終,她順著墻壁滑坐下去,抱著膝蓋,將臉埋在臂彎里。酒液混著淚水浸濕了衣袖,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凄涼。
怎么甘心呢?
朋友一旦做不成,往后去,就只會越走越遠(yuǎn),可她做了這一切,不是為了和她劃分界限的。
恭華捂著額頭,手握成拳,錘了下鈍痛的額頭,不能就這么算了,她不會輕易放棄的。
離離開行宮不過五日,齊珩忙了這些日子,也終于給自己放了兩天的假,好生在行宮待著,這兩日,組織了一場夏日蹴鞠,男女分場,不論身份,共同盡歡。
“蹴鞠?”陳稚魚握著一冊書卷,好奇的看向朝媽媽。
“是呢,外頭都在傳,蹴鞠場已經(jīng)在打理了,屆時不論男女老少,皆可上場盡歡,連下頭這些丫頭小子們,都興致勃勃,相約出去苦練技術(shù)呢?!?/p>
陳稚魚眼里滿是興味,民間人沒什么燒錢的愛好,偏巧這蹴鞠,有腳就行,她小時候同玩伴們,丟沙包、蹴鞠、踢毽子,都不在話下,只是如今的場合,恐不是她能隨便上臺耍樂的。
不過,也不耽誤她看著旁人玩,也是一大樂趣嘛。
恰好這兩日天氣清爽了些,在戶外活動也不會太磨人。
陸家應(yīng)是沒誰會上場,陳稚魚便只坐等開場后,看旁人的精彩,卻不想陸曜與陸暉,竟都報了名,更沒想到的是,恭華作為皇室長公主,也報了名。
自那件事過后,他們之間來往少了,恭華很少來見她,也沒再約她出去作何,陡然聽到這個消息,還讓她愣了好半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