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驤低著頭,一臉慚愧地退出華蓋殿,轉(zhuǎn)至無人處,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
自己將奉旨整頓羽林衛(wèi)!
朱元璋拿出一份文書,這是沐英所寫,上面詳細記錄了顧正臣如何鼓動句容衛(wèi)軍士士氣,并將顧正臣關(guān)于軍隊信仰的事完完整整寫了出來,末了還加了一句評語:
臣以為顧指揮僉事策,可興全軍,利江山穩(wěn)固!
朱元璋看完文書之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自己打天下,軍士的信仰是什么?
明教?
彌勒?
不,是為了吃飽飯,是為了填飽肚子。
雖說紅巾軍打著“小明王”的旗幟,以復(fù)宋來號召軍士戰(zhàn)斗,可這都不是信仰,只是空洞的口號。
宋沒了百年,見到宋時代余光的老人都死絕了,沒幾個百姓知道宋是繁華的還是憋屈的,是美好的還是差勁的。
四方征戰(zhàn),靠的是軍紀(jì),軍威,靠的是一次次的勝利!
武將的威望,統(tǒng)帥的威望,軍士紀(jì)律的約束,殺敵才能吃飽飯,才能活下去的處境,是軍隊?wèi)?zhàn)力的關(guān)鍵。
隨著自己消滅了一個又一個敵人,隨著韓林兒沉在水里淹死,大明徹底與明教、白蓮教劃清界限,將其定義為邪教妖人。
信仰,大明軍士有什么信仰,有何信仰可言?
宋濂提出了“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這種口號引起了無數(shù)人的共鳴,在北伐時期確實極大鼓舞了士氣,消除了北伐途中許多抵抗。
這是當(dāng)時全軍,乃至全天下漢人的共同信仰,對吧?
可如今大明開國第七個年頭了,韃虜雖沒有完全消滅,可中華已立,大明已立,萬民有了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家園,此時在喊“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已有些不合時宜,也未必能振奮人心。
信仰!
朱元璋看著空曠的大殿,許久之后,將目光收回,落在文書之中。
顧正臣說的對,軍隊必須有一個信仰,而這個信仰,是自己,是大明皇帝,是大明王朝!
忠誠于君主,忠誠于大明皇帝,忠誠于大明王朝!
找到這個信仰,自己便可以完全控制軍隊,甚至是自己之后,朱標(biāo)也能牢牢控制住軍隊!
用什么作為信仰?
顧正臣提出的是“殺敵報國、馬革裹尸、開疆拓土、覓個封侯”,在自己看來,應(yīng)該將“忠于皇帝放在第一位”!
朱元璋不是沒被將領(lǐng)背叛過,也不是沒被親人背叛過,徐達、李文忠這樣的心腹戍邊練兵,自己都睡不安穩(wěn),隔幾個月便會將這些人叫到金陵來。
哪怕是華云龍犯了點錯,自己也要將他從北平喊過來。
因為他們是武將,粗魯一點,欺負百姓一點,欺負文官一點,自己看在他們的功勞上,可以適當(dāng)寬恕。可若是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腳踏入了不該踏入的地方,那就需要嚴懲。
忠誠是第一位,若沒有了忠誠,其他都是虛假的。
朱元璋想明白過來,派人傳令徐達、李文忠、馮勝回朝。軍隊信仰的問題,必須與這一干主將商議。北面邊疆不會有事,王保保估計此時也在放羊,給戰(zhàn)馬補膘,一時半會也不會跑過來。
將沐英送來的文書揣在袖中,朱元璋打算臨睡之前再看一遍,然后又開始處理政務(wù)。
吏部官員認為北方郡縣民少事簡,而設(shè)官如南方郡縣,同俸給之,有些疲民,建議削減北方府州縣官員三百零八人。
這建議倒是中肯,像是河南行省,沒多少人,就不需要設(shè)那么多縣丞、主簿、同知、判官等,山東一些州府也可以精簡下人員,節(jié)省點俸祿是好事,等到人口增多之后,適當(dāng)增添官員便是。
雷電閃爍,撕開黑夜。
鳳陽府,濠梁驛館。
滿是絡(luò)腮胡子的華云龍冒雨入住,驛館的人小心伺候,誰也不敢得罪淮安侯。
華云龍陰沉著臉色,命人送來一壇好酒,吩咐隨從各自安歇,獨自一人進入房間之中。
窗戶沒關(guān)。
外面閃電不斷,華云龍站在窗邊,看著暴雨傾盆,無奈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鳳陽還是老樣子啊,如此大的雨,持續(xù)個三五天,恐怕成澇災(zāi)了吧?!?/p>
擔(dān)心這里的百姓?
華云龍?zhí)崞鹨粔?,直接往嘴里灌,許多酒水從嘴邊流淌而出,打濕了胸膛上的衣襟,又如窗外的雨,潑落在地板之上。
“上位,這兩年來可沒少斥責(zé)咱,可也不至于讓咱丟了兵權(quán)吧?”
“眼下納哈出時不時南下遼東,王保保又在關(guān)外虎視眈眈,就應(yīng)該讓咱留在北平好好練兵,多大點事,至于如此急切地召喚,還讓何文輝代掌兵權(quán)?”
“我華云龍對上位,可是忠心耿耿!”
一壇酒,喝了個盡。
華云龍隨手關(guān)上窗,脫下外衣,躺在床上,盯著忽明忽暗的房間,昏昏沉沉。
天亮了。
親軍孫九叩門,房間內(nèi)卻并無動靜,還以為華云龍奔走多日疲倦,睡意昏沉,可等了近半個時辰,房間里依舊沒有半點動靜,孫九便找人撞開房門。
緊走幾步,連忙呼喊,卻看到華云龍?zhí)稍诖采弦粍硬粍印?/p>
試探鼻息,已沒有半點呼吸。
親軍慌了。
孫九看著已經(jīng)變得僵硬的華云龍,跪在床前,喊道:“華帥!”
風(fēng)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令人不由地感覺到了一股寒意。
淮安侯華云龍死了!
鳳陽知府親自調(diào)查,沒有他人作案的痕跡,仵作查了許久,也不清楚華云龍到底如何死的,只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
或病疾而亡。
消息打馬飛入金陵,朱元璋愣在當(dāng)場,止不住傷感。
華云龍是定遠人,是淮西二十四將之一,跟著朱元璋的時間很長,渡江作戰(zhàn),采石戰(zhàn)役,太平戰(zhàn)役,金陵戰(zhàn)役,龍江戰(zhàn)役……
打陳友諒,打張士誠,打元朝大都,哪里都有華云龍的影子。
洪武三年時,封淮安侯!
最近幾年,鎮(zhèn)守北平,威名遠播,元廷不敢輕易威脅北平周邊,華云龍是有功勞的!
可這樣的人,死了。
死的莫名其妙,死的神不知鬼不覺,死的極是蹊蹺。
胡府。
胡惟庸剛用過晚膳,下人便通報左御史大夫陳寧求見。
想要拒絕,可不成想陳寧已進入府中,已至門外,咋咋呼呼地喊著。
無奈之下,胡惟庸只好將陳寧請至?xí)?,奉茶之后,冷著臉問:“已入夜了,何事不能在中書言說,非要來府上?”
陳寧哼了聲:“中書里不比往日,現(xiàn)如今耳目多,不如府上清凈。我說胡相,淮安侯薨了!”
胡惟庸端起茶碗,不動聲色:“薨就薨了,你與他又不是什么親朋至交,還想為他吊喪不成?”
陳寧搖了搖頭:“他全家死了也不干我等之事,可華云龍突然暴斃,胡相不覺得甚是蹊蹺,要知道華云龍身為武將,坐鎮(zhèn)北平,不是主持練兵,便是主持修城,平日里身體康健,不見得有隱疾。如今到了鳳陽,竟毫無征兆,連一句話都沒留,就如此死去,令人不得不起疑啊?!?/p>
胡惟庸盯著陳寧,抬手指了指屋頂:“你該不會是想說,是他要了華云龍的命吧?”
陳寧嚴肅地說:“是不是不好說,但你知道,鳳陽有不少親軍都尉府的人,也有不少檢校的人。若他們動點手腳,鳳陽知府衙門未必能發(fā)現(xiàn)。”
胡惟庸沉思了下,微微搖頭:“動機呢?”
“殺一儆百!”
陳寧咬牙說。
胡惟庸瞇著眼看著陳寧,呵呵笑道:“若上位想要殺一儆百,怎么可能會派人暗中動手,甚至是偽裝為病逝?這種死法,對任何人都構(gòu)不成警告。再說了,華云龍犯的那點小錯,根本犯不著上位動殺心?!?/p>
陳寧相信這其中必有陰謀:“那如何解釋一個好好的武將,突然就暴斃了,毫無征兆?”
胡惟庸淡然地回道:“沒什么好解釋的,人有時候走得就是毫無征兆。當(dāng)年常遇春暴斃時,可有半點征兆,你總不可能懷疑有人對他下手吧?命里的事說不準(zhǔn)?!?/p>
陳寧自然不會懷疑常遇春的死,那是朱元璋的左膀右臂,當(dāng)時又是與北元作戰(zhàn)緊要的關(guān)頭,沒有人會在那時候?qū)λ麆邮帧?/p>
可華云龍不是常遇春,現(xiàn)在也不是北元未曾退走沙漠的時候。
陳寧依舊表示懷疑:“這件事應(yīng)該好好查清楚!”
胡惟庸起身,走道陳寧身前,冷冷地說:“你這樣做很不智,甚至讓我懷疑你有些鬼迷心竅。退一萬步,這事是上位差人做的,你查出來是想讓上位難堪嗎?何況眼下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說明是親軍都尉府或檢校所為!”
陳寧悚然,自己只覺得有陰謀,可忘記了,陰謀不存在也就罷了,存在的話,豈不是自己找死?
自己也真是。
調(diào)查的話就不應(yīng)該提,提了就是對朱元璋的懷疑,他就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現(xiàn)在自己懷疑他動手殺了華云龍,他不得懷疑自己懷疑了他,然后將自己干掉?
陳寧知道了錯誤,連忙說:“其實我也只是隨口一說,無心之言,作不得真,倒是市舶司那里,胡相如何看,到底要不要停罷市舶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