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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驚瀾

  東勝街的青石板,氤氳著濕漉漉的潮氣。

  二人目光相撞,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商販的吆喝聲里,也好似摻雜了絲絲縷縷的不安。

  李肇眼里暗潮涌動……

  墨玉冠下的臉,輪廓英挺,鴉睫微垂,目光若焰火般灼人。

  “爺要買一束花嗎?”一個(gè)賣花女童嗓音清脆,莽撞地走向李肇,舉高手上的竹籃,“這木槿花朝開暮落,最襯美人……”

  李肇握著韁繩的手,不自覺微微收緊,冰冷的目光如利刃看過去——

  恰好馬兒不耐的打個(gè)響鼻,嚇得賣花女童渾身一顫,手中竹籃滑落,木槿花散落一地。

  李肇:……

  薛綏見狀,迅速拉下簾子。

  “唰”地一聲,將那熾熱的視線隔絕在外。

  她冷著面孔,直至馬車駛過長街,才悄悄掀起簾子一角,望出去——

  酒肆的旗幡下,那騎馬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賣花女童拎著空空的竹藍(lán),在人群里歡快地奔跑,帶著笑容跑入巷子。想來那些散落的花兒,賣了個(gè)好價(jià)錢……

  薛綏長長松一口氣,后背倚在車壁上。

  平靜不下來。

  胸膛里情緒翻涌,好似有細(xì)微的心悸,不受控。

  她微微握緊手指……

  心里忖度:難不成那情絲蠱真有奇效,并非糊弄李肇的?看來得尋個(gè)時(shí)機(jī),找玉衡師姐問個(gè)明白。

  

  文嘉在煙雨樓里等她。

  薛綏帶著小昭,繞過二樓回廊,剛要轉(zhuǎn)彎,便瞧見陸佑安立在那扇門前。

  他身著一襲月白襕衫,眉眼溫潤,嗓音里滿是愧疚:“陸某實(shí)在慚愧,又連累公主了……”

  文嘉倚坐在窗邊,面色略顯蒼白,“陸公子既知連累,又何必再來相見?是嫌外頭的閑言碎語不夠多嗎?平樂要的是我的命,你給的卻是鈍刀子?!?/p>

  陸佑安欲言又止。

  “是我不好……”

  文嘉冷笑一聲,唇角滿是譏誚。

  “陸公子,請回吧?!?/p>

  她如今變了許多,從前是不會露出這些情緒的……

  陸佑安微微搖頭,最終長嘆一聲,小心翼翼地放在門檻上,而后躬身行禮,說道:“匣中是兩根北境雪參,對婉昭儀的身子大有益處……”

  文嘉神色冷淡。

  陸佑安一臉誠摯,說道:“權(quán)當(dāng)是陸某賠罪之舉?!?/p>

  “陸公子并不虧欠我什么?!蔽募握Z氣平淡,“旁人欠下的債,我自會一一討回,不勞公子費(fèi)心。”

  陸佑安微微一怔,嘆口氣,掉頭離去。

  不料剛拐入回廊,便與薛綏迎面碰上。

  薛綏似笑非笑,喚道:“陸公子?!?/p>

  陸佑安心知她目睹了方才的情形,略微窘迫,連忙行禮道:“平安夫人,別來無恙?!?/p>

  薛綏看著他泛紅的臉頰,忽地一笑。

  “陸公子若有心,便不要輕言放棄。依我看,能救文嘉公主的,終究還是公子你?!?/p>

  陸佑安艱難地扯出一抹笑容,微微頷首,告辭離去。

  薛綏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又稍作等候,才緩緩走過去。

  她怕文嘉尷尬,神色自然,仿若從未撞見陸佑安一般……

  不料文嘉不拿她當(dāng)外人,如常直言。

  “平安你說,他到底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傾心于他之時(shí),他退縮不前。如今我心灰意冷,他卻來示好,莫不是瞧我可憐,便來施舍我?”

  “我瞧著陸公子,倒有幾分真心?!毖椄┥硎捌鹧﹨?,塞到文嘉的懷里,忽地有些期待——

  若是陸佑安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rèn)一直喜歡的是文嘉,而不是平樂。然后在平樂發(fā)瘋般的質(zhì)問里,為文嘉辯護(hù),平樂得氣成什么樣?蕭貴妃又會作何反應(yīng)?

  文嘉搖頭,“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如今又有什么要緊?我與他并無干系,已被人說得這般難聽,要當(dāng)真越矩,還不得被人嚼爛舌根?”

  “那爛的也是他們的舌根。”薛綏微笑道:“只要你們二人真心相待,還愁沒有昭雪正名的那一天?”

  文嘉望著她,幽幽嘆了口氣。

  “這些煩心事暫且不提了。眼看太后祖母壽典將至,我還在為壽禮一事發(fā)愁……”

  七十壽誕,對于一個(gè)見慣了世間奇珍異寶的老太后來說,在堆積如山的賀禮面前,怎會獨(dú)獨(dú)喜歡上某件平常之物?

  那幅兩丈長的藥王經(jīng)繡卷,原本倒是極為震撼……

  文嘉想到此處,輕輕搖了搖頭,“罷了,橫豎這么多年,她也未曾對我另眼相看,再多一次也無妨……只是平安,怕要辜負(fù)你的期望了,我討不了太后的歡心……”

  薛綏輕輕一笑。

  示意小昭將帶來的禮物拿出來。

  “壽禮丟了不打緊,太后更愛聽故事?!?/p>

  絲帛緩緩展開,一幅《仙娥獻(xiàn)壽圖》映入眼簾。

  仙娥衣袂翩躚,壽桃色澤鮮艷,瑩潤欲滴。最妙的是畫中老嫗的面容,竟與太后有七分相似。

  “這是前朝畫圣葉扶舟的真跡?!毖椫讣廨p點(diǎn)題跋處的朱砂印,“太后禮佛,祈愿長生。獻(xiàn)畫時(shí)只需提一句——此畫曾供奉在蓬萊閣三百年,受盡香火靈氣?!?/p>

  文嘉怔住,“她信嗎?”

  薛綏:“只要故事講得好,有什么不信的?”

  她撫著那老嫗的面容,淡淡地道:“朝中不乏精通書畫的行家,到時(shí)候,平樂定會想方設(shè)法地挑刺,讓人證偽……”

  “那這畫是真的嗎?”文嘉問。

  “你信它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p>

  看薛綏平和溫善的笑,文嘉忽地眼眶一紅,拉住她的手,“平安,我該如何謝你?”

  “你我風(fēng)雨同舟,不必言謝?!毖椵笭?。

  二人相視而笑。

  薛綏眼睛微微一睞,暗芒流轉(zhuǎn)。

  “壽典那日,我也會入宮。公主大膽些,莫要害怕。”

  文嘉堅(jiān)定地點(diǎn)頭,“我都聽你的?!?/p>

  

  與文嘉分別后,薛綏前往薛府。

  崔老太太正在喝藥,看到她來便滿腹牢騷,說薛月盈不知檢點(diǎn),敗壞家風(fēng),薛慶治在旁邊坐著,悶著頭不吭聲。

  薛綏心里明白,老太太這話,實(shí)則是說給薛慶治聽的,當(dāng)下便好言勸慰起來。

  崔老太太長吁短嘆,又說薛月滿的親事。

  “鄭國公府因羅寰之事受到牽連,這樁婚事如今懸而未決,只怕又要耽擱了……”

  薛慶治這才開口,“今日朝議后,兒子和鄭國公同出宮門,兒子厚著臉和他商議姻親。起初,鄭國公期期艾艾的,沒給個(gè)明確答復(fù)。后來兒子逼不得已,說了幾句狠話,也不知他如何權(quán)衡,竟同意了……”

  崔老太太一怔,露出滿臉的笑。

  “冤家!你怎不早說?”

  說罷又眉開眼笑地看一眼薛綏,對身側(cè)的王嬤嬤道:“我就說六丫頭是福星轉(zhuǎn)世吧?你瞧瞧,她一回來,便會有好事的……”

  薛慶治臉色微微僵硬,“鄭國公提了一個(gè)要求……”

  崔老太太笑容沉下,“要求?他們家的小子壞了我們家姑娘的名聲,理虧的是他家,他還好意思提要求……”

  “話雖如此……”

  薛慶治猶豫片刻,“我們家的是姑娘,總歸是吃虧的。”

  崔老太太嘆息,無奈點(diǎn)頭。

  “說吧,那老東西又提了什么?”

  薛慶治眉頭緊皺,好似很難啟齒,讓下人都出去了,本想把薛六也遣出去,崔老太太沒讓,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他們要派人驗(yàn)身,確保八姑娘仍是處子……還有……”

  “還有什么?”崔老太太氣得手直抖。

  “大婚當(dāng)日若不落紅,便出?;楹笕耆魺o子嗣,便出。不順父母、淫、妒、搬弄是非、身患惡疾,一律皆出?!?/p>

  這驗(yàn)處子身,比七出還“出”的契定,簡直是把薛家姑娘的臉面踩在地上踐踏。

  崔老太太是個(gè)好體面的人,氣得說不出話,卻找不出什么反駁。

  薛慶治道:“這門親事能成,已是萬幸。八姑娘不用做妾,鄭國公府八抬大轎抬回去,薛家的里子面子都有了,至于驗(yàn)身的事,鄭國公府也不會聲張出去……”

  “哼,打落了門牙往肚子里咽,又怪得了誰?”崔老太太說起來便滿心怨憤,“還不是怪你那個(gè)惹是生非的四姑娘,把薛家的門楣敗壞了,也教壞了八丫頭。再往后小九,小十說親,只怕也要受她受累……”

  薛慶治沉著臉不說話。

  崔老太太便指著他教訓(xùn)。

  “你也別說自個(gè)兒放了什么狠話,讓鄭國公松口。你好好謝謝你虧欠的六丫頭吧。她可沒少在鄭國公府替八丫頭周旋……”

  雖說那天捎信回來的是薛月沉,但崔老太太現(xiàn)在篤定薛綏是福星,凡是好事都往她頭上攬。

  薛慶治不自然地了一眼薛綏。

  “你也算有心,往后多多幫扶你大姐。兄弟姐妹間和睦友愛,家族才能興旺昌盛。”

  薛綏聽得很想發(fā)笑。

  臉呢?

  她將笑未笑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嘲諷,薛慶治不知是尷尬,還是自己心虛,找個(gè)借口便離開了。

  薛綏在壽安院陪老太太說了會兒話,又跟錢氏寒暄了幾句,吃罷錢氏安排的豐盛家席,這才慢悠悠坐著馬車回府。

  入夜,檀秋院剛熄滅燈火,靈羽便飛回來了。

  也帶回來李肇的密信。

  “豈無他人?維子之故?!?/p>

  這是回應(yīng)她那句“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的?

  傲嬌太子爺,是在嘲弄她傲慢,也不屑地告訴她,他李肇不是非她不可,若不是因?yàn)樗撬墓嗜?,尊貴的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屑于理會她。

  故什么人?情絲蠱的余波。

  薛綏淺然一笑,將信紙折成一個(gè)小舟,放在書架前的青瓷魚缸里,看它載著燈火悠悠蕩蕩。

  

  次日一大早,針線房的繡娘便前來量尺寸。

  薛月沉也跟過來了。

  她問了薛府眾人的近況,也為薛月滿的親事而高興,“好歹婚事定下來了,你我的一番心意也算沒有白費(fèi)。只盼八妹妹婚后夫妻和睦,幸福美滿?!?/p>

  薛綏抿嘴淺笑,并未多言。

  薛月沉留意到她神色間的倦怠,關(guān)切地說道:“六妹妹近日太過操勞,姐姐看著實(shí)在心疼……”

  說著,便讓丫頭呈上一個(gè)檀木匣子,里面疊放著一套衣裙。

  “這件織金錦的新衣,正適合太后壽典時(shí)穿,你試試看,便是不合身,也好讓繡娘快些修改……”

  這料子極是名貴,薛月沉也舍得拿出來給她。

  可見她如今對薛綏是有幾分真心實(shí)意的。

  薛綏含笑謝過,輕輕撫摸著那光滑的布料,“姐姐把好東西給了我,那姐姐穿什么呢?”

  薛月沉笑道:“我這歲數(shù),不宜太過張揚(yáng)。橫豎在太后面前,已是一張老臉,穿什么都不打緊。你這是頭一回參加宮宴,可得好好打扮一番……”

  薛綏微微一笑,想起瑞和郡主簪在鬢邊的白玉簪子,回頭叫小昭,“把那件天青色的杭綢衣裙拿來……”

  那衣裳做工精美,銀杏葉的線條,在日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她捧給薛月沉,“姐姐厚愛,薛六理應(yīng)回禮。姐姐瞧瞧,若是看得上眼,便拿去穿吧……”

  薛月沉大為驚訝。

  薛六居然也拿得出來這樣好的東西……

  不是說她在舊陵沼多年,日子過得窮困潦倒嗎?

  她將衣料輕輕繞過雪白的手腕,又驚又喜地說道:“這顏色,與我的膚色極為相稱,料子細(xì)膩柔滑,不顯奢華,卻別具一番韻味,姐姐喜歡得緊。”

  薛綏道:“姐姐喜歡便好?!?/p>

  薛月沉眉眼彎彎,好似突然間多了幾分少女的俏皮,朝她眨一眨眼。

  “那就等壽典那日,咱們姐妹二人在宮中艷壓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