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這一覺睡得極是昏沉。
再次悠悠轉(zhuǎn)醒,只覺渾身乏力,好似筋骨都被人抽去重鑄了一番,每個關(guān)節(jié)都透著酸軟。
含章殿內(nèi)光線柔和,銅雀燈燃著,暖黃的光暈灑在榻前,空氣里彌漫著香甜……
她微微抬眼,窗外的雨水順著檐角滴落,在窗欞上砸出細(xì)小的水花,仿佛碎掉的珍珠。
雨還沒有?!?/p>
她支起身子,發(fā)現(xiàn)囚衣早換成干凈的寢衣,不由怔忡。
“外頭什么時辰了?”
小昭守在一旁打瞌睡,見她醒來,忙不迭撲上去。
“姑娘,您可算醒了,你可嚇?biāo)佬≌蚜?!?/p>
薛綏抬手,輕輕撫了撫小昭的頭,緩緩看向屏風(fēng)前靜坐垂淚的身影。
“公主也來了?!?/p>
文嘉看那一頭白發(fā)鋪滿繡枕,忍不住別過臉去,將淚水偷偷拭去,方才強(qiáng)撐笑臉,示意冬序?qū)竞玫膮诉^來,親自試了溫度,然后一勺勺喂進(jìn)薛綏口中。
“我姨母從西茲帶來的,說是圣山雪參,最能補(bǔ)氣血?!?/p>
薛綏睫毛微微一顫。
喉間血腥氣未散,卻覺得這藥湯格外清甜。
“有勞公主?!?/p>
文嘉扶她坐起,又塞了個枕頭,被那滿肩雪絲刺得眼眸微痛,頓時又紅了眼眶。
“你何苦走出這一步,拿命來賭?”
薛綏就著她的手飲藥,氤氳的熱氣在眉眼間蒙上一層薄霧,笑意里裹著三分狡黠。
“公主瞧我這模樣,像是好賭之人么?”
文嘉眼眶盈滿淚水,嗔怪不已。
“還笑!看看你都把自己折騰成什么樣子了,竟還笑得出來……”
薛綏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蒼白纖細(xì),好似沒了往昔那股子朝氣。
這陣子的牢獄磋磨,屬實讓人蝕骨銷形。
“小昭,拿鏡子來。”
小昭應(yīng)聲過去,小心翼翼把銅鏡遞到她面前。
薛綏抬眼。
銅鏡中映出的滿頭白發(fā),好似落了一夜的雪,發(fā)梢枯脆,在清風(fēng)里纏成一團(tuán)。
從舊陵沼,這還是她第一次這般仔細(xì)端詳自己的模樣。
對著鏡子扯出一抹笑,心境竟比從前透亮許多。
“這白發(fā),倒也別致。”
文嘉攥著帕子,替她擦拭一下唇角,對著藥碗吹了又吹。
“我若是你,早早便該遠(yuǎn)走高飛,再也不回這是非之地……”
一句話好似沾了水汽,沉甸甸墜在喉間,笑得比哭還難聽。
薛綏不忍她眼波間微妙的可憐,后背斜斜往榻頭一靠,輕聲哄慰。
“天下之大,何處不是是非之地?我就愛攪和這攤渾水,順手摸兩條魚,總比在岸上干瞪著眼珠子要強(qiáng)上許多……”
文嘉無奈,拿起藥碗,賭氣似的往前推了半寸。
“說不過你!快趁熱都喝了吧,早些好起來。我家妞妞這些日子,天天吵著要來瞧你,我騙她你去山里修仙了,你要不快快轉(zhuǎn)好,我都不知如何哄騙這小祖宗……”
“那就索性做個真仙,再封她做人間小仙童……”
薛綏淡笑應(yīng)道,目光掃過小幾上擺放的蜜漬青梅——
不想在這里也見到。
她低垂眼,拈起一枚含在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炸開。
“好吃?!?/p>
一聲輕嘆,很是滿足。
她無法描述這種“新生”的感覺,仿佛脫胎換骨一般,看什么都透著股子新鮮勁兒,連呼吸都覺得暢快。
“含章殿果然與別處不同,這碗,羊脂玉質(zhì)似的,碗側(cè)的纏枝葡萄,好像拓下來的一般……”
文嘉怔怔望著她白發(fā)垂落卻眉眼彎彎,神色悠然的模樣,忽然明白這人是當(dāng)真不將生死放在眼里的。
她咬了咬下唇,躊躇片刻,終是開口。
“平安可知,端王遞了請罪折子,要辭去所有差事、自請去守皇陵。朝堂上為也此鬧得不可開交……這次,端王為了你,也是把半條命都搭進(jìn)去了……”
薛綏一怔。
眼底晃出細(xì)碎漣漪,襯著她唇角若有似無的笑意。
“你以為他當(dāng)真是為了我?”
“不是么?”文嘉喉間發(fā)緊。
想到端王平素的疏冷無情,忽然有些說不下去。
薛綏低頭輕飲一口藥湯,“戲做三分真,他心里未必沒有半分悔意。只可惜——他不全然是為了救我,而是借我這把刀,剖開自己的胸膛給天下人看——看他如何忍辱負(fù)重,看他如何大義滅親……”
她的聲音,比窗外秋雨還要寒涼。
文嘉大為震動,一時怔怔。
薛綏用銀匙輕輕攪著參湯。
藥碗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面容,只隱隱可見一抹涼薄的笑
“風(fēng)口浪尖上,儲位之爭,恰似困獸之斗。眼下平樂罪證鐵實,已經(jīng)是一步死棋。他若不祭出平樂,必被牽連通敵案,永無翻身之日。如今以我之名,既塑忠孝,又博深情……”
小昭擰著眉,滿臉困惑,“姑娘,婢子不懂……”
薛綏放下湯碗,伸手撥弄白發(fā),笑意清淺。
“不懂更好?!?/p>
懂得太多,這世間的樂趣和真情,也就少了。
李桓這人精于博弈,四海之內(nèi)皆為棋子,哪來什么真情實意?
如果他這次直接把平樂推出去,未免顯得涼薄心狠。
為了公理正義和心中所愛,那就是重情重義。
他想讓皇帝和滿朝文武看到的,正是他大義滅親,堅守正義的樣子……
不過,她也恰恰利用了這一點(diǎn),借李桓之手,徹底把平樂釘死在恥辱柱上……
小昭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那太子殿下呢?總該是真心的吧?”
薛綏拿起一顆瑩潤剔透的蜜漬青梅,端詳良久……
默然垂下眼,勾起一抹淡笑。
“捎信給錦書姑姑,讓她盡快找到玉衡師姐……”
話音未落,便聽見門外環(huán)佩叮咚之聲。
圖雅公主身著一襲雪白絨邊長裾,帶著兩名侍女款步而入。
她面上依舊蒙著輕紗,只露出一雙波光流轉(zhuǎn)的眼眸,腕間的銀鈴隨著動作搖曳出聲,恍若春日溪流濺碎石,很是動聽。
“薛側(cè)妃醒了?”
薛綏扶著小昭的胳膊,緩緩起身,朝她躬身行禮。
“回公主,昨日已在御前請旨,從此薛六是自由身。承蒙公主收留,這份情義,薛六記下了?!?/p>
圖雅眸底流露出一絲了然笑意。
隨即抬手示意侍女,將一個檀木錦匣捧上來放好。
“這些是我親手抄錄的祈福經(jīng)文,可鎮(zhèn)心魔,辟除邪祟。薛六姑娘閑暇時不妨一讀……”
“有勞公主,當(dāng)日在陛下面前美言?!?/p>
薛綏抬眸與圖雅對視。
燭火在她眼底晃出細(xì)碎的金光,白發(fā)垂落,難辨神色。
圖雅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幾分憐憫。
半晌,才輕輕一笑,“薛六姑娘聰慧過人,又何須旁人美言?陛下留你在含章殿養(yǎng)病,必是信你無辜?!?/p>
“公主謬贊?!毖椞а?,也在打量圖雅。
“那日在清輝殿,盧二姑娘誣陷我下毒,是公主不懼是非,出面作證……雖不能得見公主真容,也知定是心細(xì)如發(fā)的巾幗仁者……”
圖雅瞳孔微微一暗。
“女子最懂女子的艱難。大漠的風(fēng),長安的月,這天下的女子,都是苦命人?!?/p>
殿內(nèi)氣氛瞬間冷凝。
香爐中裊裊的伽南香,似在訴說著無聲的悲涼。
圖雅忽然展顏一笑,“罷了,你且安心養(yǎng)病。缺什么只管吩咐,我自會著人送來?!?/p>
薛綏又是一番稱謝不提。
待圖雅離去,小昭才敢長出一口氣。
“姑娘,這圖雅公主看著和善,怎么婢子對著她竟有些緊張?”
文嘉望著消失在雨幕中的窈窕身影,頷首點(diǎn)頭。
“莫說是你,我也一樣發(fā)怵?!?/p>
薛綏輕聲:“深宮之中,表里不一最是尋常。好人也不一定要長著菩薩臉?!?/p>
小昭瞪大眼睛:“姑娘是說……”
“小昭。”薛綏打斷小昭的話,目光落在窗外的天色上。
“你去找王太醫(yī)討些安神藥吧,我這一宿,盡做噩夢……”
小昭應(yīng)聲,快步出去了。
她這才轉(zhuǎn)頭直視文嘉。
“公主,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p>
文嘉怔住,“有什么事,還要瞞著小昭的?”
薛綏微微一笑,拿起銅鏡對著燭火轉(zhuǎn)動,指尖纏繞著雪色的發(fā)絲。
“三千煩惱絲,不如斬了干凈。小昭心軟下不去手,想請公主借一把快刀……”
文嘉喉頭微動,目光落在她鎖骨的傷疤上。
有些事小昭不懂,她或許能懂。
這斬的不是煩惱絲,是前塵執(zhí)念,是困局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