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怨無悔的癡戀？笑話。

　　愛而不得，怎么可能沒有怨懟？

　　就連他自己，捫心自問，午夜夢回時(shí)，真的甘心了嗎？

　　當(dāng)初謝氏就是因?yàn)閻鄱坏?，才會那般怨恨他爹，變成了那樣表里不一的毒婦！

　　他不信，纖娘對他就沒有半點(diǎn)幽怨！

　　他絕對不會，再制造另一個(gè)謝氏出來！

　　說啊，說出來吧，說你恨我！

　　這樣，我就不會這般的感同身受你的痛苦，你的委屈！不會覺得愧疚，心疼，想要成全你！

　　這世上，不應(yīng)該再有像他這樣愛而不得空守執(zhí)念的可憐人！

　　裴潤眼角泛著紅，用一種既兇狠又痛心的神情盯著纖娘，內(nèi)心在不停的掙扎，撕扯，咆哮。

　　然而下一刻，他卻聽到一個(gè)完全出乎意料，令人神魂俱震的答案：

　　“我心悅一人，從不論值不值得，我只問自己的心，愿不愿意?！?br>
　　纖娘噙著眼淚，對他柔柔一笑。

　　“心是我自愿給的，頭發(fā)是我自愿梳的，與任何人無關(guān)，更沒什么可抱怨的。因?yàn)檫@些都是我依照本心，親自做下的選擇?！?br>
　　裴潤瞳孔驟縮，身子一顫。

　　少女淚光盈盈，嘴角卻始終帶著笑，抬頭看向了天空。

　　“你心中有月，誰心里沒有呢？”

　　“都說年少不要遇到太過驚艷的人，否則，一輩子都會困在其中，走不出來?！?br>
　　“或許有的人看的開，可以走出那片月光，迎來別的晨曦，或是烈陽?！?br>
　　“或許有的人始終看不開，永遠(yuǎn)困在那片月光里，走不出那片陰影區(qū)?！?br>
　　“也或者，會有人像我這樣，仰望著那輪明月，依舊走在自己的路上。不管月亮照不照得到我，都不妨礙我沿著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br>
　　“不管是哪種選擇，都有可取之處，都值得被尊重，就像每一段癡戀，都會有不同的結(jié)局，但都值得回味無窮。”

　　她緩緩將目光移回了裴潤臉上。

　　“你只管守著你的月，我也只管守著我的，互不打擾，互不干涉?！?br>
　　“至于我要不要喜歡你，要不要繼續(xù)喜歡下去，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guān)，你也不必再勸，我更不會去打擾你，你放心?！?br>
　　她輕輕掙脫自己的手腕，垂下了眼眸。

　　“燈滅了，我再去給你點(diǎn)一盞。”

　　她雪白的赤足緩緩挪動，在銀白的地上，印下一個(gè)個(gè)帶著血跡的足印。

　　這一幕深深刺痛了裴潤的眼睛。

　　“是我淺薄……竟看低了你。”

　　他突然自嘲的低笑了一聲，緩緩抬頭，眼神復(fù)雜的凝望著纖娘的背影。

　　“我們試試吧。”

　　纖娘一下愣住，轉(zhuǎn)頭看向他，“什……什么？”

　　裴潤抿著唇?jīng)]說話，緩緩走到她面前，突然彎腰將她一把抱起。

　　進(jìn)了院子，他將她放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彎腰蹲下，用自己溫暖的掌心輕輕握住了她流血的赤足，用衣袍下擺輕輕擦拭干凈上面的污漬和血跡。

　　纖娘愣愣看著他的動作，腦袋像是突然被什么東西砸懵了，一片空白。

　　良久之后，她的五感才慢慢恢復(fù)，后知后覺的感覺到了疼。

　　然而眼前那俊秀儒雅的青年卻又在這時(shí)緩緩抬起了眼眸，深深朝她望了過來，霎時(shí)又讓她心肝一顫。

　　“雖然你說喜歡我是你一個(gè)人的事，但裴家的男人，做不出讓女人為自己吃苦的事。”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名分，讓你在堅(jiān)持初心的同時(shí)，不必再忍受著世俗的白眼?！?br>
　　“但有些話，我覺得有必要提前知會你一聲。”

　　“我先天不足，罹患心疾，可能天不假年，你若跟了我，就要做好守寡的打算?！?br>
　　“另外……在我沒有完全放下執(zhí)念之前，我會與你相敬如賓，不會碰你。你如果受不了，大可以提出和離，但決不允許暗藏別的心思。這是我的底線?！?br>
　　他直勾勾的看著她。

　　“除此之外，我會好好照顧你，盡量做到一個(gè)丈夫應(yīng)該做的所有事?！?br>
　　“究竟要不要答應(yīng)，我給你一晚上的時(shí)間好好考慮?！?br>
　　“如果你愿意，明日祖母壽宴，你就跟隨你兄長露個(gè)面?！?br>
　　說完，他緩緩站起身，轉(zhuǎn)身離去。

　　纖娘整個(gè)人都是木的，呆呆看著院門，直到裴潤的身影消失在夜色的盡頭，她才恍然若覺的回過神。

　　眼淚霎時(shí)涌了出來，一顆顆珍珠般的滴落。

　　她掩面而泣。

　　————

　　次日，裴老夫人壽宴正式開席。

　　賓客云集，高朋滿座，鎮(zhèn)國公府和攝政王府被打通之后，占地遼闊。花園子和湖池都好幾個(gè)，景致讓人心曠神怡。

　　裴潤陪著幾位友人逛了一圈后，心不在焉的看向府門的方向。

　　“我先失陪一下。”

　　他拱手告了聲罪，分花拂柳往外走。

　　“子璋?！?br>
　　斜里突然有人喊住了他。

　　裴潤轉(zhuǎn)頭看去，來的人正好是是陸時(shí)和陸宇兄弟倆。

　　他下意識往他們二人身后瞧，卻沒看到纖娘的身影。

　　心中說不出是悵然還是失望，他隨即掛上淡笑，上前去給二人打招呼，做出一個(gè)請的動作，想引二人去席上。

　　陸時(shí)和陸宇兄弟倆卻相視一笑，不約而同的側(cè)開身子。

　　他們身后的假山拐角，這才緩緩走出一身百蝶穿花絳色襖裙的姑娘，羞的滿臉通紅，手指有些局促的絞著帕子。

　　裴潤稍稍一怔，陸時(shí)便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

　　“你們倆慢慢聊?！?br>
　　說完，便帶著陸宇自顧自離開了，獨(dú)留他與纖娘兩人站在假山環(huán)繞的僻靜小徑旁。

　　纖娘也在這時(shí)抬起了頭，緩緩與他對視上。

　　見裴潤正打量自己，纖娘頓時(shí)眼神有些閃躲，挪開了目光。

　　“我人已經(jīng)來了，想必意思你也明白了。女眷那邊多的是官眷小姐，我、我就不去宴席上了?！?br>
　　她心里很清楚，即便是當(dāng)初沒有家敗，她也是沒有資格來這種場合的宴席的。

　　女客那邊在座的，不是公主就是誥命夫人、千金小姐，她如今一介布衣之身，去了只會格格不入。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哪知道她剛轉(zhuǎn)過身，就被裴潤一把拉住。

　　“無妨。跟我來?！?br>
　　女眷那邊都已入席落座，丫鬟們魚貫而入，正在上菜。

　　裴潤卻旁若無人的拉著纖娘走到了主廳，親自將纖娘帶到了裴老夫人面前。

　　“祖母，這是纖娘，陸家嫡女?！?br>
　　裴老夫人八十高齡，人卻不糊涂，很快反應(yīng)過來，喜笑顏開的招了招手。

　　“好孩子，過來讓祖母瞧瞧?！?br>
　　無數(shù)道或?qū)徱?，或疑惑的目光齊刷刷的掃來。

　　那些女眷全都珠光寶氣，貴氣逼人，那打量的目光見她身上的衣裙料子普通，頓時(shí)有了輕蔑之意。

　　纖娘頓時(shí)咬了咬下唇。

　　家敗之時(shí)她們兄妹四處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的場景，霎時(shí)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一張張泛著白眼冷若冰霜的臉，在她面前晃過，和眼前的景象重疊在一起。

　　她后背漸漸沁出了汗，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其實(shí)這已經(jīng)是她最好最喜慶的衣裳了，也就逢年過節(jié)才肯拿出來穿一次。

　　但眼下站在這里，她似乎又回到灰頭土臉站在叔父家門外祈求收留的那天，身上穿的也是臟兮兮灰蒙蒙的孝衣。

　　果然，名不正則言不順，她與裴潤八字還沒一撇，真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多好個(gè)齊整孩子。多大了？”

　　裴老夫人并不知道她的窘迫，偏偏無意間問了一個(gè)極敏感的問題。

　　纖娘頓時(shí)一愣。

　　“祖母……”裴潤正要說明一切，卻被人突然截?cái)嘣掝^。

　　“祖母，菜都上齊了，先開席吧，客人們都等著了。”

　　阮嬈突然站起來，笑吟吟的岔開話題。

　　“對對。”

　　裴老夫人連連點(diǎn)頭。

　　阮嬈于是轉(zhuǎn)頭，讓丫鬟加了一張椅子在她身邊，親自拉著纖娘的手坐下，一副跟她熱絡(luò)的模樣。

　　“我方才還在念叨你怎么還沒來呢，原來是遲了。該罰。”

　　她親自斟酒方才纖娘面前，“喝吧，你最喜歡的果酒，不醉人的。”

　　在座的貴婦們見堂堂攝政王妃與她這般熟絡(luò)，立刻收起了先前的輕蔑，臉上掛上了違心且和善的笑意。

　　“多謝王妃?！?br>
　　纖娘坐下后，紅著臉小聲對阮嬈道了謝。

　　阮嬈卻不以為意的笑了笑。

　　“客氣什么，馬上就是一家人了，再說，你二哥對我有恩，我照顧你也是應(yīng)該的?！?br>
　　她拍了拍纖娘的手，壓低聲音道：

　　“不必太過在意那些人的目光。都是一群趨炎附勢的，沒必要較真?！?br>
　　纖娘嗯了一聲，“世事如此，我明白的?！?br>
　　“對咯，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事。旁人怎么看，愛誰誰?！比顙菩χe了舉杯。

　　兩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那邊走出花廳的裴潤轉(zhuǎn)頭看到這一幕，也不由會心一笑。

　　良久之后，日暮降臨。

　　酒酣耳熱的賓客們紛紛告辭離開。

　　阮嬈作為攝政王妃，自然不免要忙著張羅著送行寒暄。

　　晚霞映天，她一頭華貴珠翠，奪目耀眼，身上綺羅華服繡著金線，笑容更是端莊典雅，讓人不敢輕易親近褻瀆。

　　都說貴氣養(yǎng)人，當(dāng)了這么多年攝政王妃，她就如同一朵移栽在皇家園林里的極品牡丹，終于絢爛奪目的綻放開，極盡妍態(tài)。

　　遠(yuǎn)遠(yuǎn)的，霍允收回視線，站在角落在霍玉話別。

　　霍玉一臉擔(dān)心的看著他：

　　“大哥，你這次真的要回去成婚了？不跑了？”

　　“你這次要是再逃婚，爹一定不止把你打得皮開肉綻，說不定真的會打斷你的腿！”

　　霍允淡淡一笑，“嗯。不跑了，這么多年，也跑累了，是時(shí)候該安定下來了?！?br>
　　“真的？你舍得你花樓里那些紅顏知己？”霍玉斜著眼睛驚疑不定的覷著他。

　　“我怎么聽說，你還養(yǎng)了個(gè)戲子呢？”

　　霍允揉了下她的頭。

　　“行了，阿兄的事你少管，管好你家裴深，別讓他往青樓里去就行了?！?br>
　　霍玉頓時(shí)眉頭一擰，“他敢！看我不把他那對兒鈴鐺卸下來！”

　　霍允頓時(shí)哭笑不得。

　　“你啊你，這做了娘之后，嘴上越發(fā)沒個(gè)把門的了。行了，我走了。”

　　說完，他拎著馬鞭，翻身上了馬。

　　“阿兄！你不跟阿姐當(dāng)面告別嗎？”

　　霍玉緊追了兩步。

　　霍允頭也沒回，笑了笑，扔下一句。

　　“你替我轉(zhuǎn)告一聲吧。駕！”

　　霍玉正想再多說一句，眼前一人一馬的身影便已經(jīng)疾馳遠(yuǎn)去。

　　……

　　戲班子里，裝扮完成的女子從鏡子前抬起頭，一雙貓兒眼被炭筆勾勒出上翹的眼尾，活脫脫像極了另外一個(gè)人。

　　是誰，他不說，她也不問。

　　“爺，今晚可要留下來？”

　　小桃春嬌媚一笑，柔柔依偎向男人。

　　斜倚在榻上的男人灌下最后一口酒，懶洋洋的掏出一疊銀票，塞到她手里。

　　“爺，你這是……”

　　小桃春驚疑不定。

　　“這些銀票，你好好收著，將來是自己贖身，還是找個(gè)可靠的男人嫁了，都隨你。”

　　男人緩緩起身，整了整衣袍，眼看是要走。

　　小桃春頓時(shí)眼淚汪汪的抱住了他。

　　“爺是不要桃春了么？桃春還會畫好多好多的臉，爺想看哪個(gè)，桃春就畫哪個(gè)，只求爺別扔下桃春……”

　　男人卻冷冷將她的手掰開，頭也不回的道：

　　“爺要回去成親了，你是個(gè)聰明丫頭，應(yīng)該明白這其中道理的?！?br>
　　小桃春頓時(shí)一愣，默默松了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是的，她明白，她不配。

　　從他每次都醉眼迷蒙的喚她另一個(gè)人的名字的時(shí)候，她就知道，她只是個(gè)贗品。

　　“珍重?！?br>
　　男人拎著馬鞭，轉(zhuǎn)身走出了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然而剛下了一級臺階，屋里卻突然傳出婉轉(zhuǎn)動聽的琴音。

　　出谷黃鸝般的女聲，緩緩哀婉吟唱：

　　“浮生三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浮生三千，不得有三，水中月，鏡中花，夢中卿卿?！?br>
　　“月有陰晴圓缺，花有逢春再綻，唯卿余生不得見……不得見……”

　　霍允腳步一頓，緩緩抬頭，突然嘖的一笑。

　　余生不得見……呵。

　　上京城的曲兒，真是越聽越?jīng)]趣了。

　　以后，再不要來了。

　　他哂笑一聲，翻身上馬，迎著落日夕陽疾馳奔向遠(yuǎn)方，漸漸消失在燦爛的金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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