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曹寅前往揚州刊刻《全唐詩》,江寧織造府的重擔就落在了曹颙身上。李氏為了考察宮裁,日日指派些粗活累活,磨礪宮裁的心志,曹颙事情繁重,分不出心力照顧宮裁,好在平日還有一個曹頤能陪在她身邊幫扶,宮裁也不算過得太難。
“母親也真是的?!辈茴U澆水的同時看向旁邊修修剪剪的宮裁,“知道的……是說她在考察未來兒媳,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給自己的西堂挑選園丁呢!”
宮裁“咔嚓咔嚓”地修剪細長的枝條,笑著搖頭,“樹靠根長,根靠葉養(yǎng)。葉大芽就飽,芽飽花就好。修剪不必要的殘枝能讓它們更加茂盛地生長,跟治府管事是一個道理。”
“是是是,紈姐姐還沒當上兒媳,就開始替母親說話了?!闭f著,曹頤累得將手里的水壺往旁邊一擲,“無趣無趣,姐姐剪著吧,我可要躲懶去了?!?/p>
宮裁笑得一臉無奈,“這修剪要的是細致和耐心,我看你比我更需要好好沉淀。”
曹頤吐了吐舌頭,“我又不當曹家大奶奶,才不需要沉淀呢?!彼f著,一路小跑著離開。宮裁看著她背影搖了搖頭,隨即繼續(xù)埋頭,專注手上的工作。
“二姑娘天真率直,也不知道將來會便宜誰家的少爺。”不遠處,嬤嬤站在李氏身邊感慨地搖頭。
李氏輕輕一笑,看向院中專注的宮裁,“嬤嬤覺得宮裁如何?”
“沉穩(wěn)細致,才情不凡,相貌也是數一數二,和颙大爺很是登對。”
李氏好整以暇地睨了她一眼,“才兩天而已,嬤嬤就有這么高的評價?”
嬤嬤訕訕一笑,“老奴說得不過只是表象,她本性如何,還需要夫人火眼金睛,仔細分辨呢。”
李氏看著宮裁的背影許久,淡淡說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時間還長……慢慢看吧?!闭f著,她與嬤嬤轉身離開。
宮裁在西堂“勞作”一天,正揉捏僵直的脖頸時,一雙溫熱有力的手出現代勞。
宮裁錯愕地睜眼,可不正是曹颙!臉上的疲憊瞬時被欣喜所取代,她一雙鹿眼閃閃發(fā)亮,“你今日怎么得空過來。”
“小妹說你這幾日受了苦,我趕著來看看有沒有能出上力的地方?!?/p>
宮裁笑著搖頭,“別聽妹妹誆騙,我好得很?!?/p>
“是?!辈茱J按捏的動作沒聽,笑得溫柔,“母親交代的事兒,我們曹大奶奶應付得得心應手?!?/p>
“胡說什么呢!”宮裁羞赧地往曹颙身前揮出粉拳,被曹颙握在了掌心,月色下,兩人目光糾纏,氣氛分外嫻靜美好。
曹颙用指腹溫柔地擦著宮裁的手,“我送你回去?!?/p>
“嗯?!?/p>
宮裁乖乖點頭,曹颙笑著握緊她的手離開西堂,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晚風送著陣陣海棠花的清香,雋永綿長。
“聽小妹說,你最近經常往港口跑?!?/p>
提起這事,宮裁臉色凝重了幾分,“陳大人說父親之案的關鍵在于那兩箱東洋白銀,我想看看,港口有沒有線索?!?/p>
“難?!?/p>
宮裁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
“海禁政策后,能下海的商船不過寥寥,直到臺灣收復,海禁解除,貿易來往才開始頻繁。尤其是近幾年,抵日的商船激增,想在這么多商戶里找線索,無異于大海撈針。”
依照現在的行情,將國內一兩銀子的貨物帶到東洋,能賣到五兩的價格,商人再用這筆錢去采購東洋的銅,回國后除去朝廷平價采購的六成,剩下的四成又能再賣出十倍的價格,光是“洋銅”這筆生意,就蘊含著五十倍的暴利!
多少人在靠著這條貿易線大賺特賺,僅憑高純度的銀元來做篩查,難如登天。
“那我該怎么辦?”
“再等等。”曹颙看向宮裁,寬慰道:“我已請托陳大人調查當年之事,陳大人卸任江寧知府,在武英殿修書,但在朝中結實不少司法同僚,消息肯定比我們精準不少?!?/p>
“好。”宮裁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只能等待陳鵬年提供更多有用的線索。
曹颙將宮裁送回織造局,一夜無話。
宮裁斷了前往港口查案的心思,本以為事情應該就此翻篇,卻沒想到局中為此竟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浪。
“宮裁!”
翌日一早,碧月慌慌張張地跑進房間,“織造回來了!”
馬宮裁正在研究這幾日的晴雨觀測,聽到碧月的話不以為意,“織造每月都會回來一兩次,算算時間,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不是!”碧月急地跺了跺腳,“杭州織造在港口繳獲了一批江寧織造局的云錦,織造這次動了大怒!”
宮裁哪里還管得上花樣不花樣,驚得從位置里站了起來。
江寧織造局是官局工場,生產的織品和綢緞只供于宮廷所用,流往民間可是大忌!孫文成兼管海關,完全能憑此事拿曹寅問罪,好在兩家關系甚篤,這才被孫文成按了下來,只私下通知到了曹寅。
曹寅氣急,連夜趕回江寧織造局,為的就是把那個膽大包天的機戶織工給找出來!
碧月憂心忡忡地拉著宮裁的手,“你剛上任就出了這么大的事,織造少不得拿你開罪。”
宮裁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好在她上任后,對局中每日織品出量都有記載核對,不至于是筆糊涂爛賬。宮裁找出簿子,匆匆趕往織造局的議事廳。
曹寅和曹颙面色沉重地坐在上首,下面跪了好些織造高手。
宮裁抿了抿唇,在莞娘身邊跪了下來,“織造?!?/p>
“之前言之鑿鑿地和我說,會全力輔佐大爺,將江寧織造局發(fā)揚光大,這就是你給我的答卷?”曹寅冷聲質問,將孫文成搜來的云錦毫不客氣地擲在宮裁的身上。
莞娘低垂著頭,遮擋住眼底的深色:宮裁剛剛接手織造局,出現這么大的疏漏,足以證明她能不配位。馬宮裁要解釋不清織品的出處,今天無法善了。織造局每日生產的織品和綢緞眾多,她不信剛剛接手的馬宮裁能說出個三四五六。
但教莞娘失望,面對曹寅的滔天怒火,宮裁不卑不亢地將簿子雙手呈上,“織造可差人憑簿子核對織品,如果這些織品綢緞,真是在我任職期前流落在外,宮裁愿意辭去管工之位,由能者居之。”
宮裁問心無愧,說得振振有詞,一旁的莞娘臉色冷了幾分。
曹寅接過簿子翻了兩頁,遞給幕僚張云章,“去查查?!?/p>
張云章領命離開,屋內一片死寂,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他再次回來,“織造,數目都對得上?!?/p>
曹寅皺了皺眉,看向莞娘:既然不是在宮裁治下出的問題,那……
“織造!”莞娘惶恐跪地,“宮裁姑娘升任后,和我對過之前的庫存,都是沒問題的!”
宮裁點頭確認,曹寅一聲冷笑,“不是她,也不是你,那這箱江寧云錦……是憑空多出來的???”
莞娘跪在地上不敢直視盛怒的曹寅,宮裁臉色肅然,正思忖的時候,有工匠顫顫出聲,“織……織造,我這幾天曾在港口,見過宮裁姑娘。”
有人當了出頭鳥,場中附和聲此起彼伏,“我也看到宮裁姑娘頻頻出府?!?/p>
工匠一句話瞬時把矛頭瞄準了宮裁,曹颙清楚這句話背后的暗示,他皺著眉,“父親,兒子知道這事,但宮裁去港口是為了……”
曹寅冷著臉打斷他,“你要真為她好,就不該替她找托詞。”
織造局都知道曹颙和宮裁的關系,如果憑他幾句開脫,替宮裁洗去嫌疑,無法服眾。曹颙是關心則亂,現在想明白緣由也閉上了嘴。
曹寅看向那幾個開口的工匠,“你們有話但說無妨?!?/p>
“我們不敢妄言,但一箱的云錦……也只有織造管工能騰出來?!?/p>
“入庫的簿子就她一人記著,添兩筆少兩筆的,誰也說不清楚。”
質疑聲此起彼伏,無一不是在暗示宮裁監(jiān)守自盜,過程中,唯有莞娘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坐在地,一言不發(fā)。
曹寅臉色微冷,看向宮裁,“你有什么要說?!?/p>
宮裁行得端坐得住,語氣篤定有力,“我是去過港口,但從未出售過任何東西?!?/p>
曹寅冷哼,“紅口白牙辯不清楚,要想服眾,一搜便知?!眻錾蠚夥战┏?,他的建議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宮裁心中抵觸,但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自證,在她緘默的態(tài)度中,曹寅揮了揮手,“搜?!?/p>
場上的氣氛急轉直下,宮裁莫名成為了眾矢之的,她背脊挺直地跪在堂中,曹颙看得好不心疼。
一刻鐘后,搜查的人去而復返,他們臉色沉沉越過眾人時,宮裁心中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織造,搜到了這些?!?/p>
護衛(wèi)將懷中的檀木盒子打開,露出里面金光璀璨的首飾和銀錠。
“馬宮裁?!辈芤噶酥赶渥?,“現在還有什么話要說?”
屋內響起一眾倒吸冷氣的聲音,他們看著馬宮裁的目光充滿鄙夷,莞娘更是一臉失望地搖頭,“宮裁,你竟然……”
沒等莞娘把話說完,宮裁就冷著臉色站了起來。
她走到曹寅面前,掃過檀木箱里的東西,冷冷一笑,“不夠高明。”
曹寅皺了皺眉,“什么意思?”
宮裁從檀木箱里拿出了銀錠,“織造要是去過港口,就知道他們的銀錠成色偏于暗沉,可盒中這幾枚銀錠,光亮透白,可不是港口流通的貨幣。”宮裁為了父親的案子,特意研究過白銀,因為空氣中的水分、濕度不同,白銀表面會出現不一樣的表現。
曹寅看向張云章,張云章點頭,“銀飾遇到海水后,確實會變黑或者變暗?!?/p>
見馬宮裁三言兩語破局,莞娘不禁多了幾分急色,“沒人說過你賣家是港口商販,你只管把云錦帶出府,中間倒了幾趟手誰也說不準。”
“哦?”宮裁笑了笑,信手拿出盒中的一只發(fā)簪,“它整個簪身都是用西洋玻璃點綴,可是標標準準的舶來品……”西洋玻璃又名水鉆,是從外邦傳入國內,宮裁挑挑揀揀,從盒中拿出一對水鉆龍簪,黃金龍身上帶著一雙綠色翅膀,是西方典型的飛龍形象。
宮裁將簪子拿在手中,“這東西做工精湛,并非俗品,織造拿著此物去港口打聽一圈,肯定能找到它的出處?!?/p>
江寧云錦一箱繳獲,但‘貨款’卻是拼拼湊湊,這確實是一場不太高明的栽贓陷害。
曹颙取過宮裁手中的水鉆龍簪,細細研究一番后對曹寅點頭,“這樣的做工品相,存世量不會很多,至多半月,兒子就能找到買家,屆時堂下對峙,真相自然水落石出?!?/p>
莞娘臉色血色盡失!
這些東西是孫綾給她的,如果事情敗露,那她的女兒……莞娘手心冒汗,抖成了篩子,“織造……”她喊人,聲音卻喑啞得可怕,但為了女兒,她再次顫顫開口,“織造,織造!”她聲音越來越大,直至哭成淚人,“不用找了,東西是我的!是我恨馬宮裁搶走了管工之位,故意栽贓!”
一片死寂中,馬宮裁淡淡出聲,“水鉆龍簪可不像是你的東西?!?/p>
莞娘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之前賣過很多次云錦,這些首飾、銀錠都是零零散散賺來的。”莞娘將一切罪行認下,更是迫不及待的央求曹寅處置發(fā)落,“織造,我無顏再待在江寧織造局,我,我……”
曹寅皺眉,“販賣御用之物,可不是你一句離開能揭過去的?!贝耸卖[得人盡皆知,如不重罰以儆效尤,今后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效仿莞娘!
莞娘心急如焚的時候正好對上人群中一雙陰鷙的目光,那是孫綾的眼線!不能讓事情擴散,她沒了未來,但至少要讓女兒好好地活下去!莞娘看向那一箱首飾、銀錠,最終心一橫,沖上前去——
宮裁看出她的意圖,心中一驚,“攔住她!”
盡快她第一時間開口,但護衛(wèi)反應不及,莞娘快他一步搶過銀錠吞入口中——這一刻,她慘白的臉上終于多了幾分解脫的笑意。與虎謀皮,本來不易,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沒什么后悔可言,至少……她的囡囡好好活下去了。
莞娘吞銀自殺,曹寅心力憔悴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擺了擺手,“既然是織造局的老人,好好安葬了吧?!?/p>
曹寅面色沉重的地離開,眾人魚貫離場,那些織造局的老機戶織工,在經過宮裁時,眼神都有些復雜。曹颙一臉擔心地走到宮裁身邊,“你……”
宮裁早就見識過命運的無常,她搖了搖頭,“我沒事?!彼锨?,撿起那只被莞娘打落在地的水鉆龍簪,若有所思。
曹颙不知她心中所想,搖頭輕嘆,“織造局有不少老人,莞娘跟他們同批進來,相互之間難免偏袒了一些。你要是疲于應對,今后我來處理?!?/p>
“我正要跟你說這事?!?/p>
宮裁將水鉆龍簪放回檀木盒內,轉頭看向曹颙,“這些老工匠仗著資歷,平日多有懈怠,織造局對他們每日生產的織品數量沒有要求,他們只管每月領取月糧、工本物料,上交產品。我看過每月的織品計簿,老工匠每月產品加在一塊,都占不到織造局生產的一成?!?/p>
工匠管理確實積弊已久,織造局內有不少倚老賣老的高手,高高在上坐享其成。
宮裁見曹颙臉色微凝,知道他心中亦有憂慮,“江寧織造局需要一套新的工序流程,將這些老工匠一并拉入生產線中,這樣才不至于叫老人討巧,新人心寒?!?/p>
“宮裁有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