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告一段落,康熙回京,織造府上下終于能歇一口氣。唯獨被欽點為織造管工的馬宮裁,忙碌起來。
這讓好不容易得空的曹颙,幾次找她都撲了個空。
“大哥也有今天?!?/p>
曹頤磕著瓜子兒,一臉打趣地看著曹颙。
曹颙拿折扇敲了敲曹頤的腦袋,“莞娘在織造局待了七八年,宮裁想從她手里接過織造局,不僅要理清冗雜的事務(wù),還得處理繁瑣的人情世故,她費(fèi)點心應(yīng)該的?!?/p>
“那你不去幫姐姐搭把手?”
“她有她的抱負(fù),我從來沒有把她當(dāng)成站在我身后的女人?!?/p>
“那當(dāng)成什么……和你并肩的曹家大奶奶?”曹頤捂著嘴偷笑,曹颙抓了把瓜子塞到她手里,“吃你的!”
曹頤討巧一笑,只是磕了沒兩顆,她開始長吁短嘆起來,“父親是不是還氣著呢?”
南巡結(jié)束后,曹寅就對他們兄妹倆冷淡至極,他氣兩人在皇帝面前對宮裁的維護(hù)。曹頤曹颙兄妹曾特地去找過曹寅賠罪,但曹寅就是閉門不見。
“寬心?!辈茱J看了一眼天色,“至多不過兩天,他自然會讓人來請我們。”
“這么篤定?”
曹颙輕笑,“蘇州、杭州織造府這幾日就會離開江寧,依照父親的性子,這幾日定會準(zhǔn)備一場家宴為他們送行。”
“家宴?”曹頤眼前一亮,“紈姐姐是李家的義女,會不會出席?”
“不會?!?/p>
不等曹颙答復(fù),穿過亭臺的曹寅就冷聲給了答案。
曹頤一臉吃驚地看著來人,她與曹颙交換了個眼色,雙雙朝曹寅行了禮,“父親。”
曹寅擺了擺手,徑直在曹颙兄妹前坐了下來,“這次家宴,我主要想和文成商討一下颙兒和孫綾的婚事。”
一語驚起萬丈浪,曹颙臉色沉了下來,“父親,兒子在皇上面前表明了心意,此生不可能再娶他人?!?/p>
“皇上沒有給你們賜婚,就表明他并不認(rèn)可這段姻緣。你與孫綾有兒時之約,我們不能辜負(fù)杭州織造府。”
“那是父親一廂情愿的約定?!辈茴U一臉不忿,“大哥從來沒有對孫綾有過表示,就連皇上都知道不能拆散天下有情人,父親倒好!皇上轉(zhuǎn)身一走,你就開始棒打鴛鴦了!”
“曹頤!”曹寅氣得拍桌,“是為父平日對你太過縱容,以至你越來越?jīng)]有分寸了!”
“女兒說的是實話,父親生氣,怕是惱羞成怒吧!”
“你——”
“父親?!毖垡姼概畟z鬧得不可開交,曹颙擋在了兩人中間,耐著性子詢問,“你不同意我和宮裁之事,是因為她的身世?”
曹寅看著曹颙語重心長,“你今后是要入仕的……”
盡管皇上默許了宮裁的存在,但在世人心中,她永遠(yuǎn)改變不了貪官之女的罵名。曹颙要接手的可是江寧織造府,肯定要娶對他事業(yè)有所助益的女人!
“父親覺得颙兒需要靠女人才能有所成就?”
見曹寅語噎,曹颙又道:“宮裁在南巡中表現(xiàn)亮眼,難道還不夠證明她有資格擔(dān)當(dāng)您的兒媳?”
宮裁提供中晚《全唐詩》為曹寅解決燃眉之急,他心有感激,但要讓她成為自己的兒媳,曹寅無法說服自己。曹寅不肯松口,“我曹家的大門沒那么好進(jìn),只要我一日不點頭,她就一日當(dāng)不了曹家的大奶奶?!?/p>
曹寅起身,不知是回憶起了什么,目光涼薄,“感情是最沒用的東西,等得久了,馬宮裁自然放棄了?!?/p>
“那是你還不夠了解她?!?/p>
曹寅冷哼,“但我了解人性?!彼辉付嗾勸R宮裁的事情,轉(zhuǎn)身的時候淡淡囑咐,“明日晚宴,你二人記得過來為孫、李兩家送行。”
“父親?!辈茱J搶在曹寅離開前掀袍跪地,“以免孫家誤會,在和宮裁訂婚前,我不會再見孫綾一面?!?/p>
曹颙向來規(guī)矩守禮,可如今竟然為了馬宮裁多次忤逆自己。曹寅臉色難看,“你威脅我?”
“兒子不過做了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情。”
“好!”曹寅咬著牙,“我革不了馬宮裁的織造管工,但能決定把江寧織造府交到誰的手里。從今天開始,你卸下手中所有事務(wù),待在房中面壁思過,我倒要看看……沒了颙大爺?shù)墓猸h(huán),她馬宮裁還愿不愿意死心塌地地待你?!?/p>
曹颙拽住準(zhǔn)備沖上前對峙的曹頤,對曹寅點頭,“兒子聽?wèi){父親安排?!?/p>
曹颙心意已決,要娶宮裁為妻,勢必要過父親這關(guān)。父子倆不歡而散,一心撲在江寧織造局的馬宮裁卻一無所知。
是夜。
宮裁結(jié)束一日勞作,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宿舍。推門時,她看到了負(fù)手站在院中的李鼎,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讓他少了平日的狷狂桀驁,多了幾分沉穩(wěn)氣質(zhì)。宮裁跟皇上打了幾次交道,意識到她對康熙過去誤會很深,她曾多次慶幸聽了李鼎的勸阻,不然自己和柳菡少不得要走上歧途,殃及無辜。
宮裁深吸了一口氣,朝李鼎走了過去,“你怎么來了?!彼Z氣冷淡。
李鼎習(xí)慣了她的態(tài)度,笑著點頭,“帶你去見一個人。”
李鼎在織造局外備了兩匹馬,宮裁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疾馳,一刻鐘后,李鼎在郊外勒馬,清冷的月光下,馬宮裁看到了一座新起的墳,碑上刻的是洪先生的名字,柳菡把著酒杯倚在碑前。
“來了。”柳菡笑著朝宮裁點了點頭,隨即給宮裁倒杯酒遞了過去,“我明日離開江寧,臨行前,想和紈姑娘再喝頓酒?!?/p>
“離開江寧?”宮裁接過酒杯,“你要去哪兒。”
“這幾年為復(fù)仇汲汲營營,沒留意過天南地北的大好河山,如今放下了,四處走走……”
李鼎厚葬了洪先生,在他的勸說感化下,柳菡選擇遠(yuǎn)離江南,在江湖游走中尋得人生新的方向。馬宮裁看著柳菡眉目柔和,不由想到第一次在月夜下見到他時的驚艷,馬宮裁真心實意為柳菡感到開心。
她先往洪先生墓前倒了一杯,又接過柳菡手中的酒壺給自己滿上,“柳公子,相逢有時,后會有期?!?/p>
柳菡一笑,“也愿姑娘前程似錦?!?/p>
兩人一飲而盡,相視一笑,唯獨李鼎靠著海棠樹,目光深沉地看著兩人:柳菡遠(yuǎn)走江湖,宮裁留在江寧織造局,今后只有他一人落寞孤寂,形影相吊。
酒過三巡,柳菡啟程離開。宮裁收回目光,正巧撞進(jìn)李鼎的眸子里。
宮裁別過目光,“我回織造局了。”
“我送你?!?/p>
“不必?!睂m裁疏離地拒絕,“我認(rèn)識路?!?/p>
她拒人以千里之外,李鼎心中苦澀,“我不日也會離開江寧?!?/p>
宮裁淡淡應(yīng)聲,翻身上馬。
李鼎追了兩步,“如果——”他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江寧織造府容不下你,你可愿意回蘇州?”
宮裁握緊韁繩,語氣堅定,“我在御前說過,今后只待在颙大爺?shù)纳磉?。?/p>
“盡管困難重重?”
“盡管困難重重?!?/p>
宮裁說完,狠夾馬腹疾馳離開,黑夜中,只剩下滿心苦澀的李鼎,不甘地看著她的背影,直至她完全消失不見。
“小姐?!?/p>
江寧織造府中,紅玫帶人敲開了孫綾的房門。
“進(jìn)?!?/p>
兩人一前一后入內(nèi),屋內(nèi)燈火昏黃,紅玫退到一邊,被她帶進(jìn)房間的女人脫下了遮擋面容的帽子。
孫綾笑著端起茶抿了一口,“那日要是聽我的,革去馬宮裁參賽的資格,哪還有今天的事。你說對嗎……莞娘?!?/p>
來人正是原江寧織造局的織造管工莞娘。圣上欽點馬宮裁為新任管工,莞娘沒法抗衡,只得乖乖讓位。不過幾天時間,她滄桑了許多,原本和善的面容此刻帶著幾分陰郁,正如孫綾所說,她這幾日無時無刻不在懊悔把馬宮裁送到皇上跟前。
孫綾很滿意莞娘的表現(xiàn),“你今后什么打算?”
“打算?我好歹是織造局的老人,哪怕馬宮裁當(dāng)了織造管工,也該給我?guī)追直∶??!?/p>
“莞娘甘愿屈于人下?”
莞娘臉色難看,“她是皇上親封的織造管工,除了認(rèn)命,我還能如何?”
“她初來乍到,難免犯錯,管工能當(dāng)多久,誰都說不準(zhǔn)?!?/p>
莞娘若有所思,“綾姑娘的意思是……”
孫綾笑著放下茶盞,“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替莞娘感到可惜?!闭f著,她朝紅玫比了個眼色,紅玫會意,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銀票遞到莞娘手中。
“這……”莞娘不知其解。
“我在織造局時承蒙莞娘照顧,小小心意,莞娘收下就是。”
莞娘原想拒絕,紅玫笑著推到她懷中,“莞娘……今時不同往日,想要拿回自己的東西,少不得打點,收下吧?!?/p>
莞娘看著眼前主仆二人,最后心中一定,朝孫綾行禮,“莞娘愚鈍,還望姑娘能夠指點一二。”
孫綾眼里多了幾分笑意,起身扶起莞娘,“你我目標(biāo)一致,無需多禮。”
“姑娘的目標(biāo)是……”
孫綾眼底一狠,“讓馬宮裁滾出江寧。”
莞娘被孫綾眼中的狠色所驚,孫綾握著她冒冷汗的手,微微一笑,“指點當(dāng)然可以,但莞娘需記住……無論結(jié)局如何,此事都是你的主張,與我、與杭州織造府無關(guān)。”
莞娘神色一肅,“莞娘明白?!?/p>
孫綾松開她的手,走到窗邊,“我聽說莞娘有一女兒,過幾日我回杭州,不如讓她來我身邊幾天?”
莞娘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綾姑娘……”
“放心?!睂O綾看向她寬撫一笑,“莞娘重回管工之位時,我會放她回來跟你團(tuán)聚?!?/p>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宮裁送完柳菡,回到宿舍,推門就看到碧月一臉凝重,“出什么事了?!?/p>
“曹織造剝了颙大爺在織造局的管事權(quán)。”
宮裁一驚,“怎么突然……”話說到一半,宮裁心中一沉,“是不是因為我?”
碧月點頭,“聽說父子倆鬧得很僵,誰也不肯低頭,曹織造才想用這種方式逼大爺?shù)皖^。”
曹颙行事穩(wěn)重,如今不顧一切地與曹寅對峙,宮裁心中感動,“我去找他?!?/p>
“宮裁!”碧月急著起身,“大爺態(tài)度堅決,你現(xiàn)在勸他……他也不見得會聽進(jìn)去?!?/p>
宮裁笑著搖頭,“我不勸他?!弊詮膶m裁在眾目睽睽下袒露心跡,就決定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陪著曹颙一起面對,“我找曹織造?!闭f完,宮裁不顧碧月滿眼驚訝,轉(zhuǎn)身朝江寧織造府而去。
宮裁升任織造管工后,出入江寧織造府方便許多。她長驅(qū)直入,來到了曹寅的書房。
“曹織造?!睂m裁進(jìn)門后規(guī)規(guī)矩矩朝曹寅行禮問安,然后又看向一旁面色不大和善的李氏,“夫人……”
李氏得知父子倆鬧得不可開交,特地來充當(dāng)和事佬。只是還沒勸慰好,就瞧見宮裁這罪魁禍?zhǔn)姿蜕祥T來。她態(tài)度不善,“宮裁姑娘是特地來府上看熱鬧的?”
李氏屬意孫綾,這些年來明里暗地不知撮合孫綾、曹颙多少次,哪曉得會冒出個馬宮裁,把闔府上下弄得雞飛狗跳不談,更是把曹颙、曹頤兄妹倆迷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宮裁看得出他們二人對自己的敵意,習(xí)以為常,“我是來向二位表誠心的?!?/p>
曹寅皺了皺眉,“什么意思?!?/p>
想到曹颙為他們這段感情的付出,宮裁掀袍跪地,“織造過去一直憂心我會因父親之事,連累江寧織造府。但經(jīng)過這次南巡,宮裁已經(jīng)想開了,我可以向兩位起誓,絕不會做出任何越界之舉?!?/p>
曹寅有些出乎意料,“不翻案了?”
“翻案;但宮裁相信皇上,相信大清的律例。我會找到證據(jù),整理后遞交都察院,請求重審父親之案?!?/p>
相比較過去,宮裁現(xiàn)在穩(wěn)重不少。
馬宮裁看到曹寅態(tài)度有所松動,自信地抬頭,“從今往后,我會一心協(xié)助颙大爺,替織造、江寧織造府出謀劃策,幫助江寧織造局更上一步臺階。”
曹寅知道馬宮裁有這個能耐,也知道她擺出這些條件為的是什么。想到同樣堅定的兒子,曹寅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有一絲軟化,但沒等他開口,聽說宮裁找上門的曹颙,慌慌張張地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
“宮裁!”曹颙入內(nèi),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馬宮裁,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先一步跪在宮裁面前,“父親,母親……你們有什么沖我來就好,別為難她?!?/p>
看著曹颙對她的袒護(hù),曹寅氣笑,“她能耐大得很,哪用得著你來保護(hù)!”
曹颙和宮緘默低頭,曹寅看著他們一副苦命鴛鴦的做派,冷笑出聲,“行了!我過幾日要前往揚(yáng)州刊刻《全唐詩》,府上的事情顧及不來,聽?wèi){你們折騰吧。”曹寅擺了擺手,甩下書房一干人率先離開。
李氏明白曹寅這是松了口,但就這樣接受宮裁,她心中實在不服……
李氏將曹颙扶了起來,冷著臉看向馬宮裁,“曹家的門楣不是那么好進(jìn)的?!?/p>
“夫人有什么要求,但說無妨。”
宮裁問得直接,李氏也開門見山,“我給你一年的考核時間。在這一年里,我會留意你的一舉一動,如果你能得到我的認(rèn)可,我答應(yīng)你們的婚事?!?/p>
曹颙覺得母親根本是在刁難宮裁,但不等他反駁,宮裁就爽朗地答應(yīng)下來,“好。我會用這一年,向夫人證明我配不配當(dāng)大爺?shù)钠拮印!?/p>
馬宮裁答得自信,她相信自己有通過‘試用期’的能力。另外,宮裁身上官司還未昭雪。父親死得不明不白,誣陷之人至今沒有找到,她也無心當(dāng)曹府大奶奶。曹颙雖不樂意,但是見宮裁應(yīng)得果斷,也尊重她的意愿。
不過一年,只要他們心中有彼此,時間從來不是問題。
李氏見此,點了點頭,對宮裁說道:“從明天開始,你記得來西堂請安。”要當(dāng)曹家大奶奶,能力和品行都得過關(guān),李氏想要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看,這馬宮裁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讓曹颙、曹頤兩兄妹如此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