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工夫操心別人,倒不如先想想自己?!?/p>
巧姐兒譏笑著,點了點手邊的錢袋,“都?xì)w進(jìn)賬房吧?!?/p>
話落,巧姐兒重新靠回椅子,用看螻蟻一般的目光看向被護(hù)院按在地上的馬紈,“然后再來算算我們之間的賬?!?/p>
馬紈想到柳青二人因為自己慘遭怡香院的毒手,心中憤恨難平,她眼睛充血,狠狠鎖著眼前的巧姐兒,“我們之間有什么賬!我與怡香院沒有簽過任何契約,不欠你們?nèi)魏稳耍∧銈儜{什么拿走我的東西,將我扣押在院中!”
“沒有契約?”巧姐兒朝紅鶯攤了攤手,紅鶯會意,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檀木盒呈上。巧姐兒不緊不慢地從中拿出了馬紈的‘賣身契’,“我在救你前分明問過你,若跟我回去,便要簽字畫押,這條命今后就歸我們怡香院所有,白紙黑字——”巧姐兒在馬紈畫押的手印上拍了拍,“即便是告到官府,也是我占理?!?/p>
“我從未簽過這賣身契!”
“哦?”巧姐兒淡淡一笑,將賣身契放回檀木盒,“誰能證明?”
馬紈過去信賴巧姐兒,或許真在無意間寫過自己的名字,被巧姐兒移花接木騰拓在這賣身契上,馬紈心中猶如火燒,她掙扎地起身,試圖搶過那張莫須有的賣身契,可還不等她動作,護(hù)院一腳踹在了她的腿肚。
噗通一聲巨響,馬紈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疼痛讓馬紈的臉上瞬時失去血色,馬紈吃痛的蜷到了一起,她對上了碧月空洞的眼神,她看著馬紈,分明什么都沒有說,卻又像是什么都說盡了——她在告訴馬紈,不要白費(fèi)力氣掙扎,馬紈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她都切切實實地經(jīng)歷過,她們不過蜉蝣一介,斗不過在怡香院內(nèi)只手遮天的巧姐兒。
看著全然沒有生氣的碧月,馬紈的動作就這么僵在了原地,而彼時,巧姐兒儼然也失去了處理她們的興致。
巧姐兒從容起身,拿起剛剛搭在一旁的團(tuán)扇,“樓里多的是姑娘眼熱天香閣的位置,既然碧月不珍惜今日的一切,就打發(fā)她去做雜役丫鬟,再爬一遍她過去走的路?!?/p>
紅鶯乖順點頭,“那馬紈該當(dāng)如何?”
巧姐兒頓住腳步,眼神無波無瀾的掃過一旁的馬紈,片刻后冷笑,“這幾日先好好磨磨她的傲骨,三日后,開始侍客——”
巧姐兒對馬紈早有這樣的打算,只是因為馬紈之前還有其他的用處,就暫緩了計劃,如今回到正軌,巧姐兒自然加倍摧折馬紈。她在風(fēng)月場里混跡這么多年,最清楚如何將人身上的傲骨一截一截地碾斷。
馬紈被關(guān)在柴房,度過了暗無天日的三天。
那布滿荊棘的長鞭毫不客氣地往她身上招呼,牽連著血沫橫飛,可每每在馬紈以為自己要交代在這兒的時候,護(hù)院們便開始給她上藥包扎,強(qiáng)塞著人參片給她吊氣,就這么如此反復(fù)四次、五次……
一身腱子肉的護(hù)院蠻橫地走到馬紈跟前,動作粗魯?shù)匚兆∷掳偷耐瑫r,逼著她目光直視自己,“知道今后該怎么做了?”
馬紈眼底閃過一抹譏諷,只道巧姐兒還不夠心狠,不過就是些皮肉之苦,自己怎會沒了氣性?但不管如何,馬紈也算是探出了巧姐兒的底線,她留著自己的清白尚且還有他用,并不會倉促將自己送上恩客的床榻,既如此,馬紈也無所懼,只要還活著,她有的是機(jī)會逃出生天。
她抬著疲乏的雙眼,強(qiáng)撐著力氣看向眼前的護(hù)院,“勞駕……松松綁,若是身上烙了印子,客人看了……怕是不喜歡的?!?/p>
腱子肉挑了挑眉,大抵是沒想到馬紈竟會如此知趣,腱子肉頗為譏諷地一笑,“還以為你是個有骨氣的,不過也是個賤蹄子?!彼囝^玩味的刮了刮腮幫,上前替馬紈松開了繩結(jié),當(dāng)他與馬紈裸露在外的肌膚接觸時,腱子肉下流地用指腹在她身上輾轉(zhuǎn)碾過——
“啪!”
脫了困的馬紈用盡自己最后一絲力氣,將巴掌甩在了腱子肉的臉上,腱子肉一愣,下一刻暴怒逼近,直接把馬紈甩在了地上,“臭娘們兒!找死??!”
摔倒在地的馬紈啐了一口血沫,在腱子肉沖上來的那刻朝他喝道:“我是樓里的姑娘,我要把你齷齪行徑告訴巧姐兒,你以為,她還能留你在怡香院!”
馬紈的叱喝澆了腱子肉一盆冷水,他眼神噴火地看著地上的馬紈,但懼于巧姐兒的名頭,只能自認(rèn)倒霉,他忿忿的跨過馬紈,離開了柴房。
哐當(dāng)。
柴門被用力甩上,至此,馬紈也松開了手里緊握著的草垛,渾身失去力氣地昏厥了過去。
馬紈成了怡香院里掛牌的姑娘,這一天,是她娉婷閣掛上旗樓的日子,按照怡香院里的規(guī)矩,她該在眾人面前露個相。為了博個好頭彩,巧姐兒大手一揮,將樓中最好的胭脂綢緞通通送進(jìn)了娉婷閣,叫下面的人只管放開手腳給馬紈裝點。
此際,馬紈如同被操弄的提線木偶,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于梳妝鏡前,任由身后的丫鬟姑娘擺弄。
“巧姐兒為了姑娘今晚的登場,造勢許久,眼下天還沒黑,怡香院外就排起了長龍,那可都是為了姑娘來的!”
“姑娘那會兒在大堂幫襯時,我們便知您是不一樣的,以您的才情相貌,合該坐到天香閣里去才算?!?/p>
“不過這也是遲早的事!姑娘的好日子啊……才剛剛開始哩!”
丫鬟姑娘們在后頭阿諛奉承著,但馬紈卻是對她們展望的好日子不以為意,只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中的海棠朱釵。
“好了!姑娘快起來看看——”
話音落下,屋內(nèi)眾人皆屏息看著梳妝鏡前的馬紈:輕粉華衣淡裹柔軟腰肢,素白紗衣輕披在外,馬紈線條優(yōu)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隱約現(xiàn)出,楚楚動人。三千青絲被淺銀發(fā)帶束起,斜插銀亮的蝴蝶釵,宛若神仙妃子,這般模樣的馬紈,已是艷比江寧萬萬千千的名伶。
“巧姐兒好眼光,竟能找到紈姑娘這樣的明珠!”
眾人驚嘆不已,但馬紈卻平靜看著鏡中自己,女為悅己者容,而她如此盛裝,為的不過是樓下素未謀面的看官恩客,想來也著實可悲可笑。
門外響起“咚咚”兩聲悶響,“姑娘若是好了就下來吧,客人都在底下等著了?!?/p>
要登場了。
馬紈與巧姐兒之間自有一場較量,在馬紈沒有奪回那賣身契離開前,她還需與巧姐兒虛與委蛇,讓她放下對自己的戒備,思及此,馬紈臉上勉強(qiáng)掛上了一抹淺笑,隨即取過置于一旁的琵琶,步態(tài)款款地走出了娉婷閣。
夜幕低垂,怡香院內(nèi)燈火輝煌。
伴著笙歌絲管之聲,酒綠香盈,客官或站或立,對今晚即將登場的娉婷閣姑娘議論紛紛,丫鬟小廝穿梭期間,或歌舞助興,或陪酒談心,一派生動與熱鬧之景,而就在這個時候,樓中燈火一黯,馬紈懷抱著琵琶,自瑤窗素紗后蓮步款款地走來——
這一刻,原本喧鬧的大堂寂靜的銀針落地可聞,他們屏息看著臺上馬紈。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倨傲坐下,眼神冷漠地看著眾人,卻透著一股別樣的風(fēng)情,無不勾起眾人心中的征服欲。
在一片垂涎目光中,馬紈彈奏起懷中琵琶。
琵琶音短促有力地響起,清冷的樂聲如同泉水自山崖流下,撞擊在卵石發(fā)出的聲響,迷蒙起的水霧,令人入墜幻境只覺飄飄欲仙,弦弦切切,好似珠落玉盤,馬紈眼眸如同秋水,蕩漾著一汪碧月,引人心馳神往。
看客們?nèi)绨V如醉,而在二樓的雅座,亦有一人看著馬紈出神。
巧姐兒看著眼前這位名動江南的公子,竟將馬紈瞧得如此專注,不由納罕的挑眉,“我樓里的姑娘,也入得柳公子的眼?”
男人淡淡一笑,轉(zhuǎn)回目光的同時,看向巧姐兒頷首,“巧姐兒,我想見見這位姑娘?!?/p>
馬紈被巧姐兒傳喚的時候,心中有些惴惴難安。
她本以為自己已做好了準(zhǔn)備,但在臨門一腳,難免還是一陣后怕,雖說她只是清倌人,但入了房門,總免不了會生出一些脫離掌控之事。而就當(dāng)馬紈在門外躊躇之際,屋內(nèi)的人卻是替她做了決斷,出聲延請道:“不過是故人相見,姑娘無需憂慮?!?/p>
故人——
馬紈一怔,隨即收斂起心中紛雜想法,推門而入。
她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八仙桌后的男子,那一雙亮如星辰的眸子,一下子就將馬紈的回憶拽回到江寧織造府,與洪先生把酒言歡的長夜!馬紈剎那情緒翻涌,快步朝男子走了過去,“洪公子!”
眼前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洪先生的兒子洪菡!
馬紈送行時,曾親眼看著洪菡與洪先生上了一條船,如今他安然無恙地站在這,是不是意味著洪先生也……
馬紈猜測剛出,卻見洪菡輕笑搖頭,“我父親故去亦有小半年的光景,我如今也更了名,紈姑娘喚我‘柳菡’便是。”馬紈眼底的光亮一下子便黯淡了下來,柳菡見此眼底也多了幾分悵然,他引著馬紈在自己身前落座,“剛剛見你在臺上時,還不敢認(rèn),沒想世事無常,你我竟會在這里遇見?!?/p>
世事無常,馬紈聽著這四字兀自苦笑,這一路顛沛而來,不管是自己、碧月亦或是眼前的柳菡,誰都不易,馬紈長吁了一聲,又想到什么,問向柳菡,“前段時間我曾聽聞江寧知府陳鵬年在調(diào)查洪先生身死之事,如今可有何進(jìn)展?”
柳菡聞言輕笑,言語之間多有諷刺,“便是再借陳鵬年十個膽,他也不敢查下去?!?/p>
馬紈愕然看著柳菡,“這其中有何玄機(jī)?”
柳菡頓了頓,但不過是片刻猶豫,他就將自己所知一切向馬紈托盤而出,“我父親死于江寧織造曹寅之手,他生前因反對南巡勞民傷財,觸怒了江南三織造,曹寅氣郁難平,派人殺了父親?!?/p>
柳菡說得言簡意賅,但內(nèi)容卻讓人聽得咋舌不已。
馬紈倒吸了一口冷氣,“僅僅一聲反對就遭此毒手?”
她有所質(zhì)疑,但想到自己被趕出府時,曹寅看自己憤恨的目光,心有戚戚。
柳菡長吁搖頭,“父親在身前曾寫過諷刺清政府內(nèi)部傾軋的詩句,其中一篇《長安》之詩如此寫道:棋局長安事,傍觀迥不迷。黨人投遠(yuǎn)戍,故相換新顏;此詩在民間流傳甚廣,早已引起皇帝不滿,曹寅就是條阿諛奉承的走狗,索性拿我父親的命去討皇帝開心!”
馬紈深吸了一口氣,“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報仇?!?/p>
噗通。
馬紈心驚之下打翻了手里的茶碗,她謹(jǐn)慎地走到窗邊,將還敞著的一半的窗戶嚴(yán)絲合縫的推上,臉色慘白地看向柳菡,“公子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這可是江寧地界!
如果謀害洪先生的人正是曹寅無疑,那他要得……可是江寧織造的項上人頭!
可最讓馬紈惶恐的并非柳菡的打算,而是他竟在此時此地,輕描淡寫地將所有事情對自己托盤而出!
馬紈隱隱猜測到柳菡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她的質(zhì)問之下,柳菡頷首,“紈姑娘當(dāng)初向我父親求證馬祭酒之事,我今日可明明白白告訴你,在馬守中被判處前夜,皇帝收到了曹寅的密函,密函中寫明了你父親收受賄賂的罪證!江寧如今被曹家一脈把持,累得朝中烏煙瘴氣,只有除去他這毒瘤,才有可能還南方青天白日!”
柳菡目光堅毅地看著馬紈,“紈姑娘可愿與柳菡共謀此事?”
柳菡振振有詞的控訴在馬紈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原本已經(jīng)相信曹家無辜,可柳菡的話卻讓她再次陷入深深的懷疑!
謀害父親之人,果真是曹寅嗎?
馬紈想到心愛的曹颙,義結(jié)金蘭的姐妹曹頤……她深吸了一口氣,故作鎮(zhèn)定地看著柳菡,“我要看到證據(jù)?!?/p>
她緊咬著牙關(guān),“倘若真是他謀害的我父親,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要讓他付出代價?!?/p>
“好?!?/p>
柳菡答應(yīng)得爽快。
他抬頭看向馬紈,“倘若我把證據(jù)放在姑娘面前,姑娘可愿回到織造府助我一臂之力?”
“倘若我能離開這。”
馬紈也對柳菡拋出了前提。
柳菡心中一定,頗為神秘地一笑,“這不是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