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紈點頭落座,開門見山地說起剛剛在院內(nèi)提到的費資之事,“過去,凡入院者皆繳納費資五兩,后由丫鬟姑娘引入雅座,不多時,姑娘登臺表演,臺下若有相中的客官競相拍賣,價高者可移步雅間,與姑娘共賞曲藝月色?!?/p>
巧姐兒點點頭,解釋補充,“按理說,這五兩費資原是見姑娘的門檻,反倒是你提到的那些茶水點心,都是為了留人,我著手下信手備上的?!?/p>
“這便是癥結(jié)所在?!?/p>
說著,馬紈朝巧姐兒細(xì)細(xì)分辨起來,“若是這費資出給姑娘,那客官自然是對姑娘要求嚴(yán)苛,若有一朝不得意,難免借題發(fā)揮,但倘若費資出的是茶水座位,那我們自不必為登臺姑娘承擔(dān)退錢的風(fēng)險?!?/p>
巧姐兒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物之增益者曰饒頭,我們可以把姑娘登臺獻(xiàn)藝謂之饒頭,既是饒頭,客官自然不能提出得寸進(jìn)尺的要求?!?/p>
巧姐兒頓悟!怡香院自開院以來,發(fā)生過不少因客官不滿登臺獻(xiàn)藝的姑娘,在底下撒潑打滾嚷著退費的事,巧姐兒沒辦法保證每個姑娘時時都有好的狀態(tài),與其為此擔(dān)著風(fēng)險,倒不如一開始就將這部分折出費資,這樣也省得與客官扯皮,只不過……
巧姐兒皺了皺眉,“怡香院到底是青樓,倘若入院費資撥給了茶水座位,豈不與尋常茶樓一般,久而久之,我怕淡化了我們本身的……”
“非也?!瘪R紈笑著打斷了巧姐兒,“我接下來要與巧姐兒說的,就是這事?!?/p>
巧姐兒見馬紈胸有成竹,心下一怔,只覺她真有些東西,她正襟危坐地點頭,“你但說無妨?!?/p>
“南開朱門,北望青樓,在西晉時代,青樓便指的是精致雅舍,豪門大戶,若客官只是單純地想尋歡作樂,大可以去勾欄窯子里快活。但我們怡香院該有青樓應(yīng)有的風(fēng)骨,這不僅有益于今后運作,同時也對入院的客官做一定的篩選,巧姐兒是生意人,自該清楚,越是大戶人家,越是不易為了幾分幾厘跟店家扯皮?!?/p>
巧姐兒眼神滿意,示意馬紈繼續(xù)。
“說完入院的客官,我們再談回樓中的姑娘,俗話說‘欲抱琵琶半遮面’,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心魄,可是如今,客官與姑娘相見的門檻過低,大多貪圖便宜的客官多想‘即便我不花銀子也能聽到曲兒,何必要廢這些銀錢去見個已經(jīng)見過的姑娘’,這樣一來,姑娘身上的價值銳減,樓中很難拍出高價?!?/p>
馬紈說的便正是巧姐兒一直以來犯愁的地方,可礙于過去沒有找到解決之道,便沿用舊法至今,如今聽到馬紈一針見血地戳中自己內(nèi)心積慮,巧姐兒難得卸下對馬紈的偽裝,急切追問道:“倘若是紈姑娘當(dāng)家,會如何更改這院內(nèi)規(guī)矩?”
此話托付而出,儼然是給了馬紈極大的權(quán)利,讓她不必限制于任何束縛,盡情發(fā)揮。
馬紈自不會拿喬作勢,將自己的計劃托盤而出。
“費資是對入院客官的第一步篩選,愿意為了這茶水座位出資的客官,便可自由入內(nèi),但這里,需要您嚴(yán)控每日招待的客官數(shù)量,一旦超過了數(shù),便不得再放人入樓,一來是給已經(jīng)進(jìn)樓的客官排面,二來也便于怡香院的管理,三來自是給怡香院造勢,將它與尋常妓樓區(qū)別開來?!?/p>
“到達(dá)定數(shù)后,樓內(nèi)所有客官就都是姑娘的競拍者,但因為此時人數(shù)眾多,需要我們做第一輪的篩選。”馬紈說著,領(lǐng)著巧姐兒走出閨房,俯望怡香院一樓,“那是影壁墻,屆時可讓客官賦詩一首,貼到影壁墻上,再讓丫鬟小廝取下來遞交給我們的姑娘,若是才情過人,姑娘便許可通過,若是不學(xué)無術(shù),那權(quán)當(dāng)他們來了怡香院喝了盅茶,回去再好生修煉?!?/p>
聽到這里,巧姐兒不禁皺了皺眉,“這樣一來,豈不是將手頭寬裕,但卻胸?zé)o點墨的公子拒之門外了?”
馬紈微微一笑,“他們可邀些沒有錢,但是有才華的窮秀才代寫,此事……我可替巧姐兒周旋。”
巧姐兒頻頻點頭,示意馬紈接著往下說。
“這第一輪便是‘旗樓賽詩’,在賽詩結(jié)束后,約莫會有五六人進(jìn)入第二輪,第二輪,我們可將場地更換為雅座,既已換了桌,這費資定是需要另出一筆的?!瘪R紈指了指二樓佇著屏風(fēng)的雅間,“屆時,巧姐兒可讓姑娘坐于屏風(fēng)后與這些客官交談,也算是給這些入圍的客官們賞些甜頭?!?/p>
巧姐兒思忖了一番,隨即追問:“那這第二輪又當(dāng)比試什么?”
“第二輪便是讓勝出的客官聚坐一處品茶、識茶、賽茶,可算得上是‘打茶圍’。能留在這一輪的客官,多半是才情過人或非富即貴,茶水點心,巧姐兒只管往好得上,同時鼓勵這些客官結(jié)識,要知道,一人來逛怡香院總不如與友人一道來的次數(shù)多,我們讓客官之間結(jié)友,才好讓他們在今后經(jīng)常比肩同游?!?/p>
“妙極!”巧姐兒越聽越是嘆服,“如此一來,我們的姑娘還能在他們的對談中,摸清底細(xì),好篩去那些惡意競拍的無賴,這實是了卻了我心中諸多顧慮!”
馬紈笑著點頭,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悠悠補充,“只是巧姐兒,您可萬萬不要急著在第二輪就將姑娘交出去?!?/p>
在巧姐兒納罕的眼神中,馬紈微微一笑,“巧姐兒自然是要比我更懂男人,把見姑娘的過程拉得越是曲折,便越是能勾起他們心中的好奇,這些公子哥若想逍遙快活,家中自多的是侍妾服侍,如今既來了我們怡香院,自是為了找尋些與眾不同的慰藉,巧姐兒可多多拖沓客官與姑娘相見的時間,好教他們夜不能寐,時時刻刻想著來我們怡香院過關(guān)斬將?!?/p>
巧姐兒頓悟,嘴上直夸自己是撿了個寶兒,她忙不迭傳來下人按照馬紈所說之法,重新擬定規(guī)矩,等一切結(jié)束,方才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巧姐兒發(fā)現(xiàn)了馬紈身上更有利用價值的地方。
巧姐兒看馬紈的眼神,就像是看見會跑會動的招財樹,她笑瞇瞇地把人拉到自己身邊,手不住地握著馬紈親切拍著,“巧姐兒瞧你年紀(jì)不大,還以為不通男女之事,卻不想竟是深諳其中門道!”
馬紈笑著搖頭,“我怎會懂男人,懂的,不過是人性罷了?!?/p>
巧姐兒一愣,旋即心虛地轉(zhuǎn)開目光,岔開話題,“這規(guī)矩新立時,難免忙亂,這幾日你多費些心思盯著,小事你一律做主便是。”
馬紈應(yīng)聲稱是,隨即便撲進(jìn)了這場怡香院的改制之中。
畫堂紅袖舞入夢,纖手輕指戲青樓。
夜色朦朧中,改制后的怡香院粉墨登場,它佇立在月夜中,燈火輝煌,人影綽綽,佳人笑語盈盈間,公子風(fēng)流倜儻來,那些手頭寬綽的爺,為了一探究竟,讓小廝早早在門口排起了長龍,生怕過了號,沒了入院的機(jī)會。
戌時三刻,笙歌繚繞奏響,琴瑟和鳴中,怡香院開門迎客。
巧姐兒是造勢高手,這噱頭在大街小巷呼告幾日,頭一天的客流自是絡(luò)繹不絕。香氣襲人,舞姿翩翩,佳人美景一晚閑,繁華盡在云煙里,前后不過一刻鐘,客官便已突破了定數(shù),怡香院的丫鬟姑娘按照規(guī)矩,開始閉門謝客。
這期間自然有客官拿高價喊門,自然也有不服鬧事之人,但有馬紈在門外周旋,一切風(fēng)輕云淡地平和度過。月上柳梢,怡香院外的客官見今日著實沒機(jī)會再入內(nèi)后,意興闌珊地轉(zhuǎn)身離開,至此,馬紈終是得到了片刻的休憩。
“紈姑娘!”丫鬟疾呼著跑來,但想到自己要說的事,不便大肆張揚,于是壓低聲音,走到馬紈身邊耳語,“里頭有五六位公子,想找人代寫詩作?!?/p>
丫鬟說著,將手里集來的空白詩帖,還有賞金通通遞到馬紈手中,“您瞧著給安排一下?”
馬紈看著手中銀兩,微微一笑,“一刻鐘后,你來我這兒取詩?!闭f著,馬紈分了丫鬟一塊兒碎銀,以作酬勞。
丫鬟樂不可支地應(yīng)聲,目送馬紈拐進(jìn)怡香院的后堂。
此次怡香院改制,若說馬紈沒有一點私心斷然是不可能的。
她在怡香院待了半月有余,跟樓中姑娘多有接觸,卻無一人知“水谷源”的名字。馬紈意識到這里可能沒有她想要的真相,只能先借怡香院為自己西行攢下一筆不菲的積蓄,好方便她日后能在京城活動開手腳。
馬紈明白:能入院的爺,都是吃穿不愁的主兒,從這些人錢袋里漏出來的財,足夠讓她小半年衣食無憂。
旗樓賽詩,篩選客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馬紈要錢。
馬紈坐在后院,揮毫舞墨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暢,她自小受父親馬守中的熏陶,對詩詞歌賦的研究自是深刻,應(yīng)對青樓賦詩,手到擒來,不過須臾,六張詩帖已盡數(shù)完成!馬紈清點了一番,滿意頷首的同時,將此次代寫獲益的十兩銀子盡數(shù)收入囊中——
馬紈粗粗算過,倘若事情順利,至多半月,她便有足夠的積蓄,啟程前往京城,籌謀為父平反之事。
接下來的半月,怡香院在地方名聲大噪,賺得盆滿缽滿。巧姐兒儼然把馬紈當(dāng)成了座上客,一路好吃好喝的招待著,而有了巧姐兒的看重,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給馬紈臉色,馬紈在怡香院度過了一個尚算溫情的冬天。
立春節(jié)氣過后,天氣漸漸回暖,雖依舊有風(fēng),但卻少了冬日的凌厲,帶著淡淡的和暖。
馬紈清楚,她離開的時機(jī)到了。
馬紈打算將事情安排妥當(dāng)后,便去跟巧姐兒辭行,只是這日,她剛收拾好行李,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
“紈姑娘,在嗎?”
馬紈聽出是前堂丫鬟聲音,她有些詫異地挑眉,去給她開了門,“前堂不忙?”
丫鬟搖了搖頭,拉著馬紈,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房間,“紈姐姐,我聽說你準(zhǔn)備離開?”
馬紈沒察覺出她話中的深意,只當(dāng)她是舍不得自己,寬慰道:“以后有機(jī)會,我會回來的。”馬紈在低谷時來到了怡香院,它給了自己重振旗鼓的勇氣,對馬紈而言是意義非凡的地方,她沒有想過離開后,就一去不回了。
馬紈本以為自己這么說,能讓丫鬟情緒稍安,卻不想她使勁搖了搖頭,“紈姑娘,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馬紈明顯感覺到她的緊張,“這是怎么了?!?/p>
說話間,馬紈反握住了她的手,也正是因為如此,馬紈發(fā)覺丫鬟手中已經(jīng)沁滿了細(xì)密的冷汗,至此,馬紈也是臉色一變,“你……”
丫鬟搖頭,對馬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后,快步退到門口看起了外間情況,在確認(rèn)一切無異后,她走到馬紈身邊,低聲說道:“紈姑娘,天香閣的姑娘想見見你?!?/p>
馬紈來怡香院一月有余,自然曉得,這天香閣是樓中頭牌姑娘所住的房間,過去一月,她從不曾接觸過樓中的姑娘,更遑論是住在天香閣里的那位。
馬紈凜神點頭,跟在丫鬟身后出了門。
丫鬟帶著馬紈繞過樓中護(hù)院,來到天香閣外。
“咚咚”兩聲,她敲響天香閣的雕花木門,“進(jìn)——”屋內(nèi)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丫鬟推門,示意馬紈入內(nèi)。
馬紈進(jìn)門,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紗帳后朦朧的身影。
這就是住在天香閣里的姑娘?
屋內(nèi)便只留下她與姑娘二人,就在馬紈心生好奇的時候,她聽到帳后之人淡淡開口,“聽說……是你跟巧姐兒提的改制?”
那種熟悉感又一次席卷馬紈的心頭,她皺了皺眉,點頭應(yīng)是。
帳后人聞言輕笑,悠悠繼續(xù),“樓中姑娘心中多是感激你的,若非是你,我們這些人免不了要日日登臺,哄那些臭男人開懷,賺不到幾個銀子也罷,偏生還得忍著那些個心思骯臟的客官言語侮辱。”
帳內(nèi)人言辭之間多是對男人的不屑,但大抵是覺得自己扯遠(yuǎn)了些,頓了片刻,又回到正題,“我聽說你想離開,我本不該管這樁閑事,但看在你也算助我的份上,過來給你提個醒……”
帳內(nèi)人的語氣,馬紈越聽越覺得熟悉,她運足了目力往帳內(nèi)瞧看,最后得出一個讓她心驚不已的答案。
馬紈心跳如雷,語氣激動地朝帳內(nèi)之人喚道:“碧月?”
馬紈話音落下,屋內(nèi)瞬時死寂一片,但不過片刻,原本倚在帳后貴妃榻上的人便倉皇起身,撩開帷幔,她踉踉蹌蹌地跑到了馬紈的面前——“紈姑娘?”
她幾步來到帳前,不敢置信地看著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而馬紈眼神同樣震驚,這正是江寧織造府的碧月!
誰都沒有想到,今時今日,她們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地方重逢!
馬紈并步來到碧月的身前,眼底盡是復(fù)雜神色,“你怎么會……”
眼前的碧月早已褪去了織造局里的青澀,她頭上戴著綴滿珍珠的發(fā)冠,流蘇隨著她動作輕輕擺動,精致的面容上涂抹著淡淡的胭脂,美若朝霞映雪,她原本彎彎柳葉眉如今被修剪成更為精致的新月形狀,溫婉動人,身上穿戴無一不是華美富貴。
碧月眼底涌動著晶瑩,目光晦澀難明地看著馬紈,“我們被江寧織造局遣散了?!?/p>
馬紈錯愕追問,碧月只得將這段時間來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
碧月一家,原是種桑養(yǎng)蠶的農(nóng)戶,并沒有和江寧織造局簽訂長工的條約,而據(jù)碧月所說,織造局內(nèi),多的是跟他們一樣忙時召集,閑時解雇的短工,他們朝不保夕,難有長期、穩(wěn)定的營生環(huán)境。只是碧月一家屋漏偏逢連夜雨,偏生在爺爺死后遭了這事,身上所有的積蓄多用來厚葬了爺爺,生活無以為繼,碧月走投無路,只能借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來了怡香院。
馬紈想到那夜傳習(xí)所回來后,碧月自嘲將來賣唱為生,心底不由感慨命運的無常,但好在……她眼下過得確實比織造局時如意許多,馬紈替她開心,“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碧月?lián)u了搖頭,滿眼哀傷地瞧著馬紈,“哪里來的甘甜,怡香院……不過是另一個魔窟。”
馬紈咯噔,她印象中的怡香院可不是如此!馬紈似想要辯駁些什么,可看到眼前脫胎換骨的碧月,卻是什么都說不出來——
碧月見此,臉色凝重地拉著馬紈落座。
“我只聽說,樓里來了個厲害的姑娘,不僅在前堂擺平了諸多難纏的客官,還提議巧姐兒改了過去的規(guī)矩,讓怡香院在江寧一帶名聲大噪,我不知是你,但在聽說你想離開怡香院時,還是想給你提個醒?!?/p>
說罷,碧月牢牢牽住了馬紈的手,“巧姐兒是個狠角兒,她當(dāng)初既讓你在怡香院住下,便是對你有所圖謀,只是沒成想你還有其他的本事,這才緩了對你的處理,若你不走,巧姐兒或許還能和眉善目地與你再周旋一段時間,可你要跟她挑明離開……恐是走不出這怡香院的。”
馬紈愕然,“她還能強(qiáng)綁了我不成?!”
碧月一臉凝重地點頭,“她養(yǎng)的那些護(hù)院,除了用來對付難纏鬧事的客官,更多是用來處理樓內(nèi)不聽話的丫鬟姑娘?!?/p>
馬紈不敢相信,但在看到碧月鄭重神色時,卻清楚地意識到,她并非在危言聳聽。
馬紈迅速冷靜下來,若事實如此,她需要從長計議:好在自己在樓中可以自由出入,只需稍加計劃,便能輕易越過巧姐兒離開怡香院,不過——馬紈看向碧月,“你想走嗎?”
此刻,碧月能清楚聽到自己那顆枯朽已久的心重新躍動起來。
想走。
她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碧月回想過去在怡紅院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她賣著笑,哄著那些油頭粉面的男人開懷,自己分明只是賣藝,卻要忍受著他們言語之間的腌臜,碧月知曉,她還算年輕,在巧姐兒沒有給自己找到合適賣家的時候,始終會留著她的清白之身,但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年老色衰,那她的身子再由不得自己。
碧月知道馬紈是有能力的,今日倘若旁人問她這話,她多半是嗤之以鼻,一笑置之,但眼前的人是馬紈——
碧月鼓足勇氣地拉住了馬紈,眼神滿是希冀地看著她,“紈姑娘,帶我走。”
按照旗樓賽詩的規(guī)矩,入了怡香院的客官只需將詩帖覆在樓內(nèi)姑娘對應(yīng)的名牌之下,便算是遞交了‘投名狀’,接下來,客官們只需等姑娘們篩出第二輪打茶圍的名單即可。
這一日,怡香院內(nèi)仍舊是人滿為患,而旗樓賽詩中,競爭最為激烈的便是頭牌所在的天香閣。
馬紈在后堂沏好新茶,端入前堂。
“爺慢用?!?/p>
馬紈捧著端盤,規(guī)矩地走到門邊散座區(qū)域作揖行禮,可就在她不緊不慢將端盤內(nèi)的茶水點心拿出時,一張寫有詩作的長帖也順勢被遞到了男人手中。男人看起來有些消瘦,五官也是平常顏色,他與馬紈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色后,將詩帖收入囊中,馬紈也功成身退轉(zhuǎn)身離開。
只是,專注于手上工夫的兩人,并沒有意識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二樓的巧姐兒眼中。
“這馬紈真是把怡香院當(dāng)成她賺錢的地兒了!自打折騰出賽詩的規(guī)矩,她每日靠著賣詩帖都賺了不少銀兩!”紅鶯站在巧姐兒身邊忿忿不平的唾道。
巧姐兒輕笑,“這人就怕沒欲望,只要心里有想要的東西,就不怕拿捏不住?!鼻山銉涸缰R紈借‘旗樓賽詩’斂財,但向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想讓馬紈嘗嘗來錢快的滋味,好讓她愈發(fā)舍不得怡香院這樣的名利場,只是……
巧姐兒緊緊盯著樓下那消瘦男人,一臉凝色地轉(zhuǎn)動的手腕間的碧綠翡翠,“紅鶯……”
突然被喚到的紅鶯精神一凜,“巧姐兒?!?/p>
巧姐兒朝著樓下消瘦男的方向指了指,“這人看起來不像是能在怡香院揮霍的氣質(zhì),你去查查……馬紈近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紅鶯一凜,忙不迭頷首稱是。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
在經(jīng)歷過旗樓賽事與打茶圍的層層篩選,那位名喚“柳青”的清瘦男脫穎而出,被姑娘碧月請入天香閣共品詩畫。
碧月的貼身丫鬟來領(lǐng)的路,柳青頷首微笑,囑咐自己的小廝跟上后,亦步亦趨來到天香閣門外。
“咚咚”兩道敲門聲響,屋內(nèi)傳來碧月婉轉(zhuǎn)清麗的聲音,“請爺進(jìn)來罷?!?/p>
怡香院有怡香院的規(guī)矩,姑娘接客時,旁人皆不允入內(nèi),如此,丫鬟推開房門恭請柳青入內(nèi)。
柳青入門前,朝一旁小廝淡淡囑咐,“你且在外候著,我若有事,隨時喚你”
說罷,柳青進(jìn)了門。
室內(nèi)香氣氤氳,昏黃的燭火伴著夜色搖晃,曖昧非常,若是往常,佳人定是已著輕紗,泉水叮咚地彈奏出悠揚琴曲,但此刻,屋內(nèi)卻是坐著兩位男裝打扮的女子,這兩人——赫然便是馬紈與碧月。
馬紈與碧月面面相覷,于一片靜默之中,馬紈從懷里掏出錢袋遞到柳青手中,“今夜有勞公子相助了?!?/p>
馬紈想要離開怡香院確實不難,但是要再帶上碧月,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護(hù)院對樓中姑娘層層看管,若真要說他們最為疏忽的時機(jī),便就是在恩客進(jìn)房之后。
托了“旗樓賽詩”的福,馬紈積攢了一筆錢財,于是她便借著自己能與外界聯(lián)絡(luò)的便利,找到了窮書生柳青,配合自己演了這么一出戲,為了蒙混過關(guān),今日柳青在院中花的,可都是馬紈過去掙到的真金白銀。
事情進(jìn)展順利,馬紈越過柳青偷瞧著屋外情形,眼見一切正常,馬紈對碧月鄭重點頭,“眼下是離開的最好時機(jī)?!?/p>
碧月心中惴惴,但兩人既已走到這一步,就再沒退路可言。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碧月清了清嗓子對屋外小廝喊道:“你們爺喝多了,進(jìn)來攙人回去罷?!?/p>
小廝早有準(zhǔn)備,聞聲后推門而入。
按照計劃,馬紈攙上了碧月,裝作柳青和小廝的模樣,光明正大走出了天香閣。
夜色濃重,“小廝”頗是費力地架著喝醉的“爺”,兩人低垂著頭快步趕路,這情景是怡香院內(nèi)最為窸窣平常的一幕,因此,馬紈和碧月一路暢行無阻,直接來到了大院后門。
怡香院有兩道門,若有碰上不方便進(jìn)出前門的客官,便由下面的人引至后門進(jìn)出。
眼下是院內(nèi)散客集中離開的時間,馬紈和碧月很是順利的混跡在一群客官之中,在隊列里緩慢挪動。
大院外頭是人聲鼎沸的喧囂聲,那是江寧熱鬧的大街。
碧月下意識攥緊了馬紈的手,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人生,那是跟她如朽木一般爛在怡香院全然不同的人生!馬紈能感受到碧月內(nèi)心的波瀾,她回握住了碧月,仿佛在同她一起,跟身后這幢吃人不吐骨頭的深院揮手道別。
“客官慢走——”
門房殷勤的聲音響在跟前,等他們前頭的客官通過,便該輪到馬紈和碧月,她們過去遭遇的種種苦難,也將在踏出后院的這一刻,歸做過往……
“大哥!”
游人如織的大街,有一姑娘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帽帷往下拉了拉,“紈姐姐真的還在江寧嗎?”
這兩人正是江寧織造府的曹颙、曹頤兄妹!
自從馬紈被趕出織造府后,兄妹二人始終未曾放棄尋找過她的蹤跡,可礙于曹寅明令禁止他們與馬紈再行接觸,兩人只能偷偷摸摸地溜出府邸,四下尋人。
曹颙目光細(xì)致地打量著周遭,聽到曹頤的話時,眼底盡是復(fù)雜。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央求過江寧知府陳鵬年幫忙在蘇杭等地尋找馬紈,但幾月過去,曹颙沒有收到任何音訊,曹颙無法,只得寄希望于馬紈還在江寧,開始走街串巷的尋人,畢竟……若連這點念想都沒有,曹颙真不知自己該如何度過一個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午夜。
“前頭怎么這么熱鬧?!?/p>
兄妹倆一路前行,很明顯地感覺到這處人流密集,曹頤支著脖子遠(yuǎn)遠(yuǎn)眺望過去,一字一頓念出不遠(yuǎn)處的奪目招牌,“怡——香——院?!辈茴U眼睛發(fā)亮,看向身邊的曹颙,“這里人丁不少,莫不如我們拿著紈姐姐的畫像,去里面問問?”
曹颙皺了皺眉,隨即拉著曹頤快步經(jīng)過,“她不會在這里?!?/p>
“怎么就不能——”
曹頤話還沒有說完,便看到好些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被姑娘攙扶著從樓里送了出來,意識到怡香院是什么地方的曹頤忙不遞噤聲,乖乖跟在曹颙身后離開,可兩人還沒走出多遠(yuǎn),身后就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讓讓!都讓讓!”
呼號聲此起彼伏,擾亂了這一行秩序,曹颙心中一跳,將曹頤拉到自己身后,也就是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十幾個護(hù)衛(wèi)模樣的男人朝他們圍了上來。
“大爺,二姑娘……”
他們恭恭敬敬地朝曹颙和曹頤行了個禮,“老爺在府中候著二位,還請二位不要讓我們?yōu)殡y。”
曹頤已算不出這是他們第幾次被父親逮到,但她心里清楚,只有乖乖回去,才好爭取下一次順利出門的機(jī)會,她與曹颙交換了眼神,隨即點頭,“罷了,本也是與大哥出來夜游,既是父親找,那今日就先不逛了?!?/p>
曹頤說著,拉著曹颙轉(zhuǎn)身,可就在兄妹倆準(zhǔn)備回府的剎那,一道尖聲呼叫從不遠(yuǎn)處的怡香院內(nèi)傳來。
“把那兩個人給我攔下!”
“樓里跑了兩個姑娘,把后門關(guān)上,仔細(xì)查好!”
一串慌亂的聲音響起,院內(nèi)跑出十幾個護(hù)院將門口圍得水泄不通,緊接著便是沉的巨響,那扇敞開的后門就這樣在兄妹二人跟前合上。
一切發(fā)生在電火石光之間,曹頤怔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許久之后,才納罕地看向曹颙,“這是什么情況?”
不待曹颙回答,織造府的護(hù)衛(wèi)便笑著應(yīng)道:“這樓中的姑娘都是簽了賣身契的,人跑了,樓里自然是要追的。”說罷,護(hù)衛(wèi)再次朝織造府的方向比了比,“大爺,二姑娘,莫讓老爺久等了……”
曹頤心里可不認(rèn)同這樣的做法,她眉頭緊鎖地看了一眼怡香院的方向,最后礙于自身難保,只得長吁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在怡香院中,有一處陰暗狹窄的柴房,這里四面是墻,只有一門一窗,狹小的窗戶透進(jìn)來一縷微弱的光線,泥灰的墻壁上布滿斑駁的污漬血痕,潮濕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胡亂鋪了一層亂蓬蓬的茅草柴火。
這是樓中專門用來處理丫鬟姑娘的地方。
此刻,馬紈與碧月形同狼狽地被護(hù)院壓在堂下。
在剛剛的掙扎中,馬紈與碧月束起的發(fā)早已凌亂,被逮到時,她們分明離外頭只差了一步,兩人皆是眼眶發(fā)紅地往外拼命,也正是因為她們的反抗過于激烈,護(hù)院們的巴掌拳頭不客氣地往她們身上招呼。
怡香院還靠她們的模樣賺錢,所以護(hù)院們的拳腳通通都招呼在了她們身上看不見的地方,這種傷痛,只會讓人五臟六腑跟著翻涌絞痛。
巧姐兒坐在上首,臉色難看地看著馬紈冷笑出聲,“我原當(dāng)你是個省心的,卻不想,你竟要拐走我天香閣的姑娘。”這是馬紈從來不曾見過的巧姐兒,幽暗的燭火映照在她的臉上,襯得她陰仄可怖。
馬紈印象里的巧姐兒,是個和藹可親的姐姐,她總是溫聲細(xì)語關(guān)照自己,可如今,她眼神輕蔑,言語冷漠,看自己的目光猶如在看什么卑鄙之物,馬紈心底蒼涼,感慨自己識人不清,過去被她的表象蒙騙。
“巧姐兒?!?/p>
就在這時,紅鶯捧著幾個錢袋從外頭走來,這其中有馬紈給柳青的,也有從馬紈和碧月身上搜刮出來的,“都在這里了?!?/p>
那錢袋上氤氳著一灘血漬,銀錠上也沾上了不少,巧姐兒拿在手里看了眼,隨即嫌惡地丟到一邊,“那兩個書生呢?”
“讓手底下的人料理了?!?/p>
馬紈心猛地一沉,一句“料理”透露出了太多訊息,她目光怔忪地看著巧姐兒,隨即暴呵道:“你們瘋了!你們這是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