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打起了冬雷,馬紈聽到了自己世界崩塌的聲音!
她瞳孔俱震地看著自縊在房梁下的母親,整個人不受控制地發(fā)抖!打顫!
“母親……母親!”
馬紈喃喃地喊著,直到最后歇斯底里!
她才十七歲!
她在這一天,先后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親人!
那盤旋在眼眶里的熱淚,在這一刻奔涌而出,馬紈如淚人一般緊緊抱著母親的遺體,直到痛厥在地。
馬紈大病了兩天,燒得不省人事,意識恍惚間,她看到了父母來迎她的畫面,但這一切的美好,最終都湮滅在嬤嬤的一盆冷水之中。
嬤嬤臉色難看地站在床邊罵罵咧咧,“躺兩天差不多得了!府里那么多活都指著你做。還想拖到什么時候!”說著,嬤嬤在鼻子邊嫌惡地擺了擺手,“這屋子晦氣得緊,你趕緊收拾一下,起來干活!”
嬤嬤不愿意多待,匆匆撂下兩句后出了房門。
馬紈了無生氣地躺在草席上,好像感受不到黏膩水漬帶來的不適,只是生無可戀地看著長滿蜘蛛網(wǎng)格的房檐……
父母的相繼離開,讓馬紈徹底成為了孤家寡人。
馬紈躺在床上,一時找不到自己茍延殘喘活下去的意義:是繼續(xù)在富察府當?shù)匚槐百v的女奴?還是聽愚民三五成群的辱罵唾棄父親?馬紈心中荒涼一片,恨不得跟隨母親一起離開……
但不行。
馬紈握緊拳頭,眼底燃起一片堅韌之色,她一定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她的父親并非眾人口中的貪官污吏,他是有氣節(jié)有品格的國子監(jiān)祭酒馬守中,他盡職恪守的為大清、為百姓、為天下莘莘學子做過無數(shù)努力!
馬紈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馬紈兩手長滿紅腫凍瘡,在冬日里洗衣晾衣熨衣,猶如一尊沒有生氣的泥偶,一遍遍重復著。
但她知道……
她不能這樣度完這一生。
馬紈跟富察赫德有過幾次照面,知道他是胸襟闊達之人,她希望能見富察赫德一面,了解父親之案的來龍去脈,尋找為父親翻案的一線生機。
馬紈很快等到了這個機會。
原本負責給富察大爺送衣物的丫鬟身體抱恙,見馬紈機敏勤快,手腳利落,便把這活委托了她。
馬紈捧著端盤,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走出后院,富察府內富麗堂皇,與她在后院所見之景天差地別。
她留心觀察著府中的一草一木,直至走進富察赫德所住的摘月閣。
院里的姑娘瞧見馬紈,眼也沒抬,隨手往房間里指了指,“放著就行。”
馬紈皺了皺眉,“富察大爺……”
沒等馬紈把話說完,那低頭把弄花草的姑娘就抬起了頭,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馬紈,輕蔑一笑,“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想做攀上枝頭變鳳凰的春秋大夢?”
姑娘冷笑,喊來院中的雜役,“給她長點記性,今后別讓她踏進摘月閣一步?!?/p>
“是?!?/p>
馬紈心中一驚,正想解釋,卻被兩個雜役架了起來。
她心中一驚,“姑娘誤會!我找大爺并非為了一己私情!”
沒人聽她的解釋。
眼見就要被抬出摘月閣,身后響起一道沉穩(wěn)的腳步聲。
“怎么回事?!?/p>
“大爺!”
眾人聞聲一驚,瞬時跪了滿地。
馬紈被放下,她左右看了兩眼,噗通一聲也在富察赫德面前跪了下來,“大爺?!?/p>
富察赫德看著面前的馬紈,覺得她有幾分眼熟,“姑娘是……”
馬紈抬起頭,“我和大爺在國子監(jiān),在魁星樓見過?!?/p>
“是你?!?/p>
富察赫德心下一驚,“你怎么會……”
他看到馬紈衣下的喪服,想到了什么,立即揮退眾人,“都下去吧?!?/p>
剛剛還對馬紈橫眉冷眼的丫鬟滿眼不甘,但礙于富察赫德,只能規(guī)矩地行禮,領著眾人魚貫而出。
“起來吧?!?/p>
富察赫德沉聲對馬紈說道。
馬紈搖頭,背脊挺直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富察赫德嘆了一聲,在庭院里的石桌邊坐下,“你叫什么?!?/p>
“馬紈?!?/p>
“是祭……馬守中的女兒?”
馬紈點頭。
富察赫德看著她倔強的眼神,搖了搖頭,“我和你父親相識一場,馬家落此劫難,我也于心不忍?!?/p>
“大人與我父親相識,便知他不是這樣的人?!?/p>
富察赫德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只歸作一聲嘆息,“此事已經結案,你再去深究也于事無補。”
“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父親蒙受不白的冤屈,死不瞑目!”
庭院中一片死寂,片刻后,富察赫德從繡墩上站了起來,“斯人已逝,今后你留在富察府,我念及你父親的情面,會護你周全。”
話落,富察赫德越過跪地的馬紈離開。
“富察大人!”
富察赫德沒有回頭,兀自走進房間,關上了房門。
馬紈心有不甘,可任憑她跪得膝蓋發(fā)麻,也沒得到富察赫德的半句回應。
她落寞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離開庭院。
但她不知道的是。
自富察赫德走進房間后,他便一直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粗橎酋咱劦谋秤?,富察赫德眼底的神色變得諱莫如深……
是夜。
今天是父母去世的頭七,馬紈抱著一爐紙錢,和從柴房偷來的木牌,去了富察府東面的后院。
作為家奴,馬紈不能在府中明火祭祀,所以挑來揀去,她選了這處人煙稀少的地方。
馬紈點了火,將紙錢投入火爐,小心翼翼地將木牌掏了出來。
馬守中罪名已成,牌位不允供奉,但馬紈相信他的父親:她父親清廉正直,為官間未曾受過一分一毫的賄賂,平日最不喜的便是那些左右逢源的做派。倘若不是想還吏治清明,父親不必冒著得罪權貴的風險,遞減捐監(jiān)生的名額!
馬紈心中怒火滾滾,用力地在木牌上刻下父親的名字。
都察院僅憑幾箱銀錠和幾封莫須有的關節(jié)條子,便草率定了父親的死罪,馬紈心中不甘!
還有母親——
她手中的刀鋒一頓,劃傷了掌心,馬紈心中酸澀翻涌,盡是悔恨。
這些日子,她盡陷于冤屈和痛苦之中,卻忘了母親!她要早點意識到母親心底的絕望,就會一直陪在母親左右,這樣的話,母親就不會……
啪嗒。
眼淚砸落在木牌上方,氤氳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馬紈的手因此又添了幾道新傷,摻著她手上的紅色凍瘡格外醒目。
馬紈摩擦過父母的名字,從懷里掏出兩本書冊,這是父親在客船上留給自己的兩樣東西。
一本是記錄天氣狀況的《晴雨錄》,另外則是一冊由父親親自整理的《全唐詩》,那時父親告訴馬紈,有一技之長經世致用,也不至于挨凍餓死,世間有晴雨,人間有冷暖;天變而律不變,律變而心不動……
父親的相貌音容猶在,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沒想到這曹寅的手段竟如此狠厲……”
不遠處,傳來一道頗為醇厚的聲音。
有人?!
馬紈動作一頓,整個人僵坐在地上:自己要是被發(fā)現(xiàn),一定少不了教訓打罵,馬紈屏住呼吸,梅林之中的談話還在繼續(xù)。
“只是可惜朝廷又少了個正直清廉的好官?!?/p>
這聲音要年輕許多,馬紈覺著有些耳熟。
她皺了皺眉,好奇朝聲源處看去的時候,那道更為年長的聲音無奈嘆道:“馬守中性子執(zhí)拗,自然不得江南三織造的歡心……”
馬紈心頭一跳,同時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年輕的聲音,正是富察赫德!
嘎吱。
因兩人談話而震動的馬紈,踩到了腳下的枯枝,枯枝發(fā)出的聲音驚動了富察父子,兩人剎那變了神色,朝林中看來:“誰!”
跑!
這是馬紈心中唯一的念頭!
雖然兩人并沒有談及太多內容,但從他們的字里行間不難聽出,父親案件的蹊蹺,她要查到真相!
馬紈心中堅定,眼神像是發(fā)了狠的小狼。
她清楚,不論如何,她一定要活著離開富察府!
反應迅敏的富察赫德朝馬紈所在之地飛躍而來,但馬紈反應不慢,早他一步潛入夜色。富察赫德看著地上燒得正旺的紙錢,偷聽者的身份不言而喻!
富察老爺面色肅重地走到他身邊,“可看到是誰?”
富察赫德臉色凝重,“馬紈?!?/p>
他想起那日在摘月閣,馬紈眼中滔天的恨意,立即召來暗衛(wèi),“不惜一切代價,把她帶回富察府!”
他擔心雙親離世的馬紈會以身犯險,為她父親平冤!
夜色深重。
馬紈奔襲三里,體能耗盡,她聽著身后緊追不舍的馬蹄,知道自己已是強弩之末。野外樹根盤錯,一個不慎,馬紈重心不穩(wěn),摔倒在地。塵土飛揚,撲在馬紈臉上好不狼狽。
她手腳并用地撐著地,正想做最后一次嘗試,但隨著長箭破空聲傳來,馬紈肩胛中箭倒地!
噗通!
馬紈整個人不堪重負地摔落在地,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篤篤篤。
馬蹄聲漸近。
暗衛(wèi)背后負著弓箭,夾著馬肚居高臨下朝馬紈前行。
他緊隨馬紈一路,終于把她逼到了這片深林,這里——她沒有可以躲逃的地方。
暗衛(wèi)停在距離馬紈幾步之外的地方,冷眼看著馬紈艱難地挪動,“富察府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跟我回去?!?/p>
馬紈不停,她用盡渾身力氣在地上爬著,一步、兩步——她要去南邊;那里可能有父親被害的真相!
護衛(wèi)見她如此執(zhí)拗,眼神悲憫,他再次拔箭,這一次,他要讓馬紈徹底失去抗爭的力氣。
嗖!
破空聲再次傳來,馬紈感覺到身后的箭風,眼底的光緩緩湮滅,但就在她放棄的時候,從馬紈正面的深林,穿過滿樹的四季海棠又馳來一支長箭!
這聲勢遠比馬紈身后的更疾更有力!
以箭擋箭!
那本該穿破馬紈心臟的長箭在半空中被擊落,一切發(fā)生在電火石光之間,甚至沒等馬紈反應,一道長綾便朝她裹來,那長綾有如生命一般,隨意折轉方向,纏住了馬紈,下一刻,她受力凌空,墜向滿心希冀想要逃去的深林。
原地只剩下面色凝重的護衛(wèi)。
護衛(wèi)心知剛剛救下馬紈的那一箭,有著力拔山兮之勢。他翻身下馬,他撿起墜在不遠處的兩枚箭矢。
一枚是他的,還有一枚是……
護衛(wèi)眼里閃過一抹深色,將那箭矢收入囊中。
看來,他任務達成了。
與此同時。
被長綾捆入山林的馬紈滿眼震驚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們在去歲見過,那時,他也曾救過自己一命。
“曹颙……”
曹颙一手攥著長綾,一手虛抱著馬紈,“又見面了,紈姑娘。”
眼前的馬紈灰頭土臉,但難掩塵土之下的清麗,曹颙見她比過去消瘦不少,眼底也沒有初見時的靈動神韻,猜測馬紈遭遇了不小的變故。
曹颙不喜歡探求他人過去,他攙著馬紈在海棠樹下休憩,掏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擦擦?!?/p>
馬紈面上不顯,但心里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富察父子在林中的對談,她記得分明。她父親之死,跟江南三織造脫不開干系!
而眼前之人,卻正是江南三織造之首,曹寅的長子!
馬紈穩(wěn)住心神,狀似平靜地去接曹颙遞來的手帕,可肩胛上傳來的疼痛便讓她動作僵在了半空。
曹颙看了一眼她的傷勢,“我來……”他說著,動作輕柔地替馬紈拂去臉上塵土。
此刻,兩人靠得很近,馬紈甚至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長睫。
她小心屏著呼吸,直到曹颙擦完,將手帕塞進了自己手里。
曹颙看了一眼馬紈背后的長箭,隨即起身,繞到了她的背后,“紈姑娘忍忍,要是不把箭拔出,你的右手多半是要廢的?!?/p>
馬紈心口一緊,但很快點頭,“拔吧?!?/p>
馬紈素來怕痛,過去有什么磕傷碰壞,保準第一時間跑到馬守中跟前哭訴,但如今不一樣了,父母相繼離世,馬紈曉得再也沒有人會心疼自己,只能自己消受所有的苦楚和難過。
曹颙見她果敢無畏,目光贊許,他看向馬紈的傷口——
那箭沒入肩胛足足一寸有余,她能忍耐到現(xiàn)在足可見心志之堅毅,曹颙拔出腰間隨身佩戴著的琺瑯小刀,眼疾手快的斬斷多余的箭羽,拔箭講究的是果斷穩(wěn)健,曹颙不給馬紈反應的機會,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攥住箭端,將其拔出,鮮血如注飛出,曹颙立即按壓止血。
馬紈攥緊手里的錦帕,骨節(jié)慘白,她的指尖深深扣入掌心,忍得艱難。
“紈姑娘,得罪了?!?/p>
曹颙用長綾縛住自己的雙眼,動作迅速的扯開馬紈肩胛處的衣襟,她的肌膚裸露在寒風之中,馬紈整個人不由打起了一個寒顫,但當曹颙溫潤的手碰到她肌膚的時候,馬紈頓時感覺不到半點兒寒冷,只感覺意識一片空白。
曹颙用金瘡藥灑于馬紈的傷口,并以長綾裹傷,但因他視線受限,所以動作不快,在他絲絲縷縷的包扎纏繞中,疼痛與羞赧也在馬紈心中糾葛盤桓。
她目光不自在地看向遠處,直到瞧見在枝頭顫顫巍巍的四季海棠,心中忐忑方才平靜。
“好了?!?/p>
包扎結束,曹颙解下自己的外袍罩在了馬紈身上。
因為剛剛的接觸,兩人對視時皆有些不知所措。在一片靜謐中,馬紈收拾好復雜的心情,對上曹颙的目光,“颙大爺又救了我一次?!?/p>
曹颙恢復常態(tài),失笑應和,“緣分,偏巧紈姑娘需要幫助時,曹某都在?!?/p>
馬紈搖了搖頭,他幾次出手,于自己而言都意義非凡。
只是不知道,這里面又有幾分真情又有幾分假意。
她不知道曹颙有沒有認出自己,但她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打算。馬紈看了一眼天色,撐著樹干站了起來。
“他日再見,馬紈若還活著,定傾力相報?!?/p>
馬紈說著辭別的話,可是才走出兩步,她腳下就是一軟——
“紈姑娘!”曹颙心下一驚,箭步上前將人攬至懷中,他看著臉上慘白的馬紈,許久之后無奈長嘆,“紈姑娘,不要逞強?!辈茱J的話讓馬紈心中酸澀,如今父母雙逝,她孤身一人,除了逞強別無他法。
馬紈掙扎地站了起來,“大爺救我多次,馬紈實不愿將您牽扯進……啊!”馬紈低呼出聲,滿眼震驚地看著曹颙!
他竟一聲不發(fā)地用長綾捆住了自己的手腕,抱著她一起上了馬背。
“爺?。俊?/p>
馬紈一臉驚愕看著身前之人。
“瞧好了?!辈茱J一手握緊韁繩,一手舉起他們被長綾鏈接的手腕,“我已經牽扯進來了。”
馬紈聽得心驚,但曹颙壓根不給她拒絕的機會,“累了就睡,不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這根牽系著你我的長綾就不會斷開?!?/p>
曹頤說著,狠夾馬肚,與馬紈一道沒入漆黑深夜,而這根捆綁著兩人的長綾,也成為了他們一生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