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內(nèi)被魚貫抬出數(shù)箱檀木。
砰。
檀木箱被重重放在地上,旁邊的人見此,動作迅速上前揭蓋,不過一眼,門前頓時響起一片唏噓,整整三箱!里面裝得全是銀錠!
國子監(jiān)祭酒年俸不過百兩,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多積蓄!
“御史……”
國字臉從箱中取出一塊銀錠掂了掂,扔向馬守中,“祭酒,這如何解釋?”
“這些不是府中之物?!瘪R守中端詳手中銀錠,臉色微變,“甚至不是國內(nèi)之物?!?/p>
“此話怎講?”
馬守中將手中的銀錠放入檀木箱,“這是高純度的銀錠,在國內(nèi)并不流通?!?/p>
“可據(jù)我所知,祭酒似乎與欽天監(jiān)來往甚密?”
欽天監(jiān)多為洋人掌管,國字臉這是暗指馬守中借欽天監(jiān)為橋梁,私通外敵。聽著他無中生有的揣度,馬守中也不惱,“東西從我府中搜出,我勢必要去一趟都察院陳明情況,御史不必探我的話,我但凡知情,都會在堂前交代,而至于您說的舞弊通敵,與我無關(guān)?!?/p>
話音剛落,馬守中身后的衙役有了收獲。
“御史!”他們說著,將從馬守中行李里翻找到的信箋,遞到了國字臉跟前,“找到了這些關(guān)節(jié)條子!”
所謂關(guān)節(jié),就是指考官與考生通過卷面上特定的字眼來進行作弊的暗號。
科舉考試,有兩項重要規(guī)則:一是糊名,二是謄錄;糊名即隱藏試卷上考生的姓名,而謄錄則是指,在考生交卷后,另由考場專雇的謄錄人員將考卷重新抄寫一份,再交由考官評閱,以此來規(guī)避被人認出考生字跡的情形,在這樣的情況下,關(guān)節(jié)字條便成了考生舞弊的關(guān)鍵手段。
但怎么可能!
這些關(guān)節(jié)條子是從馬守中裝有古籍書冊的箱子里搜出,在船上時,馬紈分明幫他整理過一次,壓根就沒見過這些所謂的關(guān)節(jié)條子!
馬紈急得想沖出來辯駁,可知女莫若父,是馬守中按住了她,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眼下證據(jù)確鑿,不是他們紅口白牙能夠爭辯的。
父女二人緘默站著,國字臉冷聲下令:“此事本官定如實稟達,如今既有江寧考生做人證,銀錠、關(guān)節(jié)條子做物證,來人——將馬守中收入都察院,等待判審!”說著,國字臉目光幽深地望著馬家的門匾,一字一頓繼續(xù)道:“拘禁府中親眷,等候發(fā)落!”
“是!”
馬紈心有不甘,緊緊拽著馬守中的胳膊,不愿跟他分開,直到身后傳來聲音,
“大人說過了!親眷家奴,一個都不能少!”
馬紈心頭一震,猛地回頭——
此刻被推搡出來的,正是她的母親!
馬紈看著母親憔悴模樣,一顆心緊緊擰在了一起,“母親……”
李氏聽到聲音立即向馬紈看來,在看到父女二人平平安安的,李氏眼眶里當(dāng)即奪出一滴清淚:回來就好……
啪嗒兩聲脆響。
馬守中被衙役戴上鐐銬,但他沒有低頭,只是含笑看著李氏寬慰,“都察院明察秋毫,定會還我們一個清白。”馬守中言辭懇切,斬釘截鐵,不知這一番話究竟是在安慰家人,還是安慰自己。
幾個衙役看著望著彼此的馬家三人,面面相覷,“這……”
國字臉不近人情地翻身上馬,“帶走?!?/p>
隆冬時節(jié),北風(fēng)凜冽,銀灰色的云塊在天空中奔騰馳騁,寒流滾滾。
京城上空正醞釀著一場大雪。
科舉舞弊案讓康熙震怒,他下令對所有涉案考官進行徹查。圣諭既下,滿朝內(nèi)外皆是人人自危,心有戚戚的權(quán)貴巨賈唯恐波及自身,暗地里推波助瀾,敦促都察院速速判決考官馬守中以結(jié)此案。
二月底,馬守中舞弊案證據(jù)確鑿,都察院陳明其罪狀,稟達天聽,在皇帝裁決之下,考官馬守中擇日格殺,府中男丁盡數(shù)發(fā)配,女眷沒官。馬紈與其母親李氏被賜給對大清鹽務(wù)有所貢獻的功臣富察家族。
為儆效尤,府中男丁女眷在充官前,游街示眾。
“快點兒!都麻利些。我們需在未時前趕到富察府,要過了時辰,不僅我們挨罰,你們也少不得吃一頓懲治!”
馬守中府內(nèi)十幾個女眷,此刻被兩條細鐵鏈呈柱串狀束縛著,艱難地在成賢街前行,此鏈每隔尺余便設(shè)一鎖,以防押解途經(jīng)繁華鬧市時,有人趁亂逃脫。
“為首那兩個就是馬守中的妻女?”
街道兩側(cè)有人揚著聲發(fā)問。
“是哩!聽說他女兒不過才十六七的年紀,你瞧瞧——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就從成賢街的千金小姐成了游街示眾的官奴,可憐哦……”
感慨聲剛起,便有人咬牙切齒地罵了起來,“唾!貪官的女兒有什么可憐的!她父親一場鄉(xiāng)試受賄來的錢,比咱們老百姓做牛做馬干一輩子賺來的都多!”他說著,直指模樣狼狽的馬紈,“她享過旁人一輩子都享不來的福,壓根輪不到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可憐同情!”
一番義憤填膺的話,瞬時煽動起左右憤怒的情緒,原本還只是看熱鬧的百姓,頓時高舉起自詡‘正義’的拳頭,他們?nèi)嗽埔嘣?,一口一個“貪官”唾罵起來,可他們不清楚,這“貪官”二字,對馬紈以及她母親李氏而言的殺傷力!
馬紈和李氏在一聲聲謾罵聲中停下了腳步。
馬紈看著兩側(cè)形容魔怔癲狂的百姓,眼底從最初的空洞無力,褪成燎原的憤恨:他父親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當(dāng)權(quán)者不辨是非,強加罪名,百姓更是三人成虎,拾人涕唾!他們枉顧父親這些年來為國子監(jiān)的付出,只因旁人三言兩語的鼓動,就輕易向著良臣口誅筆伐,高歌猛進!
“啪!”衙役的藤條不留情面地揮舞而下,抽打在馬紈和李氏的身上,“發(fā)什么愣!動身!”
本就羸弱的李氏,哪經(jīng)得起這強度的鞭笞,李氏背后的皮肉綻開,血色浸潤里衣,血腥可怖,但卻看得周遭百姓大聲叫好,有人更是情緒激亢地拿出爛菜和臭雞蛋朝李氏這頭砸了過來,“一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母親!”馬紈瞳孔俱縮,拖著手上鐐銬,朝母親撲了過去——母女倆狼狽摔在地上,但馬紈手腳并用地爬起,淚眼婆娑地將母親抱在懷中,為母親抵擋這些從四面八方投來的屈辱。
啪嗒。
腥臭的雞蛋砸在了馬紈的臉上,蛋清黏膩的掛在她的發(fā)間,有稚子在爹娘的教唆下沖破防衛(wèi),他們抓著石子兒將馬紈和李氏團團圍住,“貪官臉必厚,大炮穿不透。不怕羞和恥,行為同禽獸!一心想撈錢,總也撈不夠,不怕罵祖宗,不怕萬年臭!”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打油詩,手里的石頭源源不斷的朝馬紈的身上砸去……
鼓掌聲,叫好聲,唾罵聲……在這一刻混作一團,馬紈緊緊抱著懷中四肢僵硬的母親,一顆心如墜冰窖,她的眼淚混著傷口沁出的鮮血劃過眼角,在朦朧的視線里,她似是聽到一二聲燕子啼叫。
馬紈抬頭眺向遠方:原是燕子過冬,南飛歸巢。
馬紈眼眶泛紅,心中悲慟難忍:燕子尚有家可歸,可是她的家……卻再也沒有了。
這是馬紈在北方度過的第十個冬天,也是她第一個為奴為婢,慘敗不堪的冬天。大地被一層厚厚的雪覆蓋,仿佛被一條銀蛇環(huán)繞包裹。寒冷的空氣讓呼吸都變得清晰可聞,那是一種冰冷的、膽顫的,甚至有些刺骨的感覺。
“啪!”
寒冬臘月,馬紈的雙手浸泡在冰水里凍得直打哆嗦。
就在她努力適應(yīng)水溫的時候,管事嬤嬤的戒尺已經(jīng)不客氣地抽打在了她的背上,“嬌氣給誰看呢!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以為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
馬紈穿得單薄,戒尺抽在身上鉆心地疼。
但她不能喊出聲:作為富察家最卑賤的家奴,她沒有說苦說難的資格。馬紈緊咬著牙根,慢慢搓揉起手下的衣物。
但即便如此,管事嬤嬤也不滿意,她氣焰囂張地癟了癟嘴,“喪家之犬還裝腔作勢!”
馬紈沒有應(yīng)話。
在她被帶進富察府后,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棄爭辯。
下人的命值不了幾個錢,更遑論是尊嚴。
浣衣結(jié)束,馬紈要將洗好的衣物晾上長架,這些事,入府半月的她早已做得輕車熟路。
一墻之隔,是京城最熱鬧的街口,要換著往常,馬紈已躍躍欲試準備出府,可如今,她滿目蒼涼,只有眼前無休無止的工活,她清楚:對于出入聲色之地的權(quán)貴而言,這偌大之地是天朝的紫禁城;而對于他們這些埋頭苦干的奴婢而言,京城只是紅墻青苔的四方院落。
馬紈一板一眼地晾著衣,直到遠處傳來一陣交談。
“今天府里的管事都出去了?”
“可不是!都跑成賢街看熱鬧去了。”
不遠處有幾個小姑娘聊著天,大抵是聽到了‘成賢街’,馬紈的小拇指勾了勾,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成賢街有什么熱鬧?”
“嗐!還不是前段時間那受賄舞弊案!聽說今日是那主謀行刑之日,瞧現(xiàn)在這時辰,怕是那貪官已經(jīng)人頭……”
哐當(dāng)!
她們的話沒說完,廣場上的長架一個帶著一個落地,發(fā)出一連串落地的震耳聲響!
“怎么回事!”這聲勢不小,驚動了休憩的管事嬤嬤,她踱著小步跑來,目光噴火地看著眼前狼藉。
“天老爺!”
管事嬤嬤兩眼一黑,很快就鎖定了始作俑者馬紈,“賤蹄子!你真是反了天了!我今日要不好好抽你一層皮,名倒過來跟你姓!”說著,管事嬤嬤撩開衣袖,揮舞著戒尺朝面無血色的馬紈撲了過來。
手抽腳踢。
凡是能發(fā)泄怒火的,管事嬤嬤卯足了勁頭往馬紈身上招呼,“廢物東西!晾曬衣服也能闖出這么大的禍事來!”
嬤嬤腳不留情,那戒尺招呼在馬紈身上,沒一會兒就抽得她鮮血淋漓。
蜷縮在地的馬紈默默承受著,沒有發(fā)出過一聲痛呼,她只是緊緊地環(huán)抱住自己,腦海中閃現(xiàn)的皆是和父親相處的一幕幕往事,她想到父親那會兒在船上問她:倘若我哪天不在了,你捅了簍子誰還能護住你……
那時她嗤之以鼻,但此刻卻是恨不得拿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換父親能回來將她護在懷中,遮風(fēng)避雨。
可是,這都成了馬紈的癡心妄想……
四季海棠在寒風(fēng)中顫抖,像是在寒冷天氣中的嗚咽哀鳴。
西邊的晚霞匆匆掠去,夜幕在凜冬寒風(fēng)中緩緩而至,遼闊的天空閃動著亮眼的繁星,地上卻蜷縮著一團緊抱著自己的黑影。
在富察府,馬紈沒有用藥的資格,想要消腫化瘀,她只能在雪地里抓起一團雪花碎子往傷口上覆蓋,這滋味疼痛難忍,可馬紈沒有辦法,她不能讓母親看到自己這副傷痕累累的凄慘模樣。
馬紈如此反復(fù)了半個時辰,直到疼痛稍微緩解,這才抬頭看了一眼空中閃爍的星辰——
父親……
馬紈無聲地喃喃,將悲慟之情壓回心中,往她與母親居住的小院走去。
馬紈母女住在富察府西隅的荒廢院。
馬紈在破敗的院門口停下了腳步。
她攏了攏亂糟糟的頭發(fā),擠出一抹不算難看的微笑:母親整日沉郁,要是被她瞧見自己這副模樣,難免又要給她心里添堵。馬紈調(diào)整狀態(tài),清了清嗓子朝里面喊道:“母親,我回來了?!?/p>
她推開嘎吱亂響的木門,邁過門檻,但并沒有在院子里看到李氏。
“母親?”
馬紈皺了皺眉,往兩人住的廂房走去,“母親,你在休息嗎?”馬紈沒得到回應(yīng),躡手躡腳地推開了房門——
轟隆!
驚雷劃過,照亮屋內(nèi)的昏暗,馬紈看著眼前這一切,再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肝腸寸斷,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