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便這一番話，擲地有聲，邏輯清晰，層層遞進。

從已經(jīng)發(fā)生的災(zāi)害，說到尚未發(fā)生的預(yù)警，最后全部歸結(jié)于“天意”。

這在極其信奉天人感應(yīng)的時代，無疑是一記重磅炸彈。

這番話說完，整個太極殿內(nèi)，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李世民沒有說話，只是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片刻之后，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褚大人所言，甚是在理。臣，附議?！?/p>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官員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前隋殷鑒不遠啊，陛下?！?/p>

“是啊，陛下。”

此人話音剛落，就仿佛打開了某個開關(guān)，立刻便有數(shù)名文官站了出來。

“隋煬帝三征高句麗，耗盡國庫，民夫死傷百萬，最終激起天下民變，導(dǎo)致國破家亡，此乃血的教訓(xùn)。”

“我大唐立國不過二十余載，雖有貞觀之治，但國力尚未恢復(fù)至前隋鼎盛之時，此刻輕起大戰(zhàn)，恐重蹈覆轍?！?/p>

“高句麗蕞爾小國，盤踞遼東，遣一上將，領(lǐng)兵數(shù)萬，足以震懾，何須陛下御駕親征，傾全國之力？”

“天象示警，民心為本，懇請陛下三思?！?/p>

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這些人，大多是上了年紀的文臣，他們經(jīng)歷過隋末的戰(zhàn)亂，深知和平的來之不易，對于戰(zhàn)爭，有著天然的畏懼與抵觸。

而隋煬帝三征高句麗失敗，更是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李世民靜靜地坐在龍椅上，看著下面這些苦口婆心的臣子，眼神中的怒火反而漸漸平息了下去。

他當(dāng)然知道太平盛世來之不易，但……

這些人，未免有些太過于鼠目寸光了！

一群只知埋首故紙堆，不知天下大勢的腐儒。

隋煬帝那是好大喜功，準備不足，暴虐無道，自取滅亡。

朕，豈能與他相提并論？

你們只看到了眼前的災(zāi)禍，只記著過去的教訓(xùn)，卻看不到更遠的將來。

高句麗，早已不是蕞爾小國。

它吞并周邊部族，學(xué)我中原制度，早已成了氣候。

如今淵蓋蘇文篡權(quán)，其人更是梟雄心性，野心勃勃。

此刻大唐國力蒸蒸日上，兵鋒正銳，正是一舉將其蕩平的最好時機。

若是錯過這個機會，等他徹底整合了遼東，羽翼豐滿，再想動他，便難如登天。

此消彼長之下，高句麗，必成我大唐心腹大患。

這些道理，李世民心中如同明鏡一般。

但他知道，跟這些臣子很難講通。

他們只相信天象，只相信歷史的舊賬本，難道朕的宏圖霸業(yè)，就要被這些所謂的“天意”和“舊例”給束縛住手腳嗎？

李世民的目光掃過群臣，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孤寂感。

滿朝文武，竟有這么多人都看不到這一層嗎？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無意中掃過了那個依舊跪在大殿中央，從頭到尾都像個局外人一樣的身影。

許元。

嗯？

李世民的眼睛微微一亮，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對了。

朕怎么把他給忘了？

在長田縣的時候，這個小子曾經(jīng)跟自己有過一番長談。

當(dāng)時，他便精準地指出了高句麗與其他外族的根本不同。

他說，突厥、吐谷渾之流，不過是部落聯(lián)盟，聚散無常，如同一盤散沙，即便強大，也是一時之患，只需分化拉攏，便可輕易擊破。

而高句麗則不然。

它是一個與大唐高度相似的中央集權(quán)王朝，有穩(wěn)固的官僚體系，有統(tǒng)一的軍隊，有強大的民族凝聚力。

這種敵人，一旦任其發(fā)展，未來必定會成為大唐最可怕的對手。

所以，對付高句麗，不能用懷柔之策，必須在其尚未完全成長起來之前，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戰(zhàn)而滅，永絕后患。

這番話，言猶在耳。

其見識之深遠，格局之宏大，當(dāng)時便讓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拍案叫絕。

這說明什么？

說明這小子，是堅定的主戰(zhàn)派。

他的觀點，與朕，不謀而合。

好。

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

既然這些老臣子聽不進朕的話，那就讓你這個“不拘一格”的年輕人，來跟他們辯上一辯。

用你那套離經(jīng)叛道的歪理，好好給這些老頑固們上一課。

想到這里，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看著許元，原本冰冷的語氣，竟緩和了不少。

“許元。”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

正低著頭，神游天外，思考著要怎么具體激怒李世民的許元，猛地一個激靈。

叫我？

他茫然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滿朝文武，包括龍椅上的皇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這又是什么情況？

難道是覺得剛才賞得不夠，還要再加點什么？

還是說，終于想起來，我還有罪在身，要收回成命，拉我出去砍了？

許元心中七上八下，不明所以。

只聽李世民緩緩開口，問道：

“對于東征高句麗一事，褚卿與眾卿以為，天象示警，應(yīng)暫緩行事。”

“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許元當(dāng)即一愣。

問我？

問我怎么看東征高句麗？

他下意識地就想起了自己在長田縣對李世民吹過的牛逼。

高句麗中央集權(quán)論，養(yǎng)虎為患論，以及必須一戰(zhàn)滅國論。

這些觀點，可都是他從后世的推論結(jié)合自己的領(lǐng)悟得出來的。

現(xiàn)在，皇帝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問起來，這不正是自己表現(xiàn)的絕佳機會嗎？

只要自己將之前的論點復(fù)述一遍，條理清晰地駁倒褚遂良等人，必然能讓李世民龍顏大悅，對自己更加看重。

到那時，圣眷在身，平步青云……

等等。

平步青云？

我他媽要的是平步青云嗎？

許元腦子里仿佛有道驚雷炸響，瞬間清醒了過來。

我的目標是什么？

是惹怒李世民，讓他一氣之下砍了我的腦袋，然后我好回現(xiàn)代去。

現(xiàn)在，他主動把一個天大的機會送到了我面前。

東征高句麗。

這明顯是李世民心心念念的頭等大事，是他要建立不世之功的執(zhí)念所在。

看看平時脾氣好的他，剛才那副要殺人的樣子就知道了。

誰反對他東征，他都得急！

那我……要是現(xiàn)在站出來，旗幟鮮明地反對他呢？

我不僅反對，我還要支持褚遂良，把天象示警這一套神神叨叨的東西，說得比他們還溜。

這不就是當(dāng)眾打他的臉，往他心窩子上捅刀子嗎？

以李二這暴脾氣，當(dāng)場把我拖出去砍了都有可能。

就算不當(dāng)場砍，也絕對會對我厭惡到極點。

到時候，自己再在新崗位上隨便搞點事情，兩罪并罰，何愁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