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曲令頤落淚,篝火旁的歌聲和笑聲,漸漸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哪里做錯了,惹得這位“活菩薩”傷心。
那個知青小伙子,更是臉都白了。
以為是自己剛才改的歌詞,太輕佻,冒犯了首長。
“曲……曲上校,俺……俺不是那個意思……”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要解釋。
嚴青山見狀,連忙站起身,對著眾人擺了擺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大家別緊張,她不是傷心?!?/p>
他走到曲令頤身邊,伸出手,輕輕地幫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動作自然而溫柔。
“她這是高興的?!?/p>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眾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你們知道嗎?為了讓這些‘鐵牛’能按時送到你們手里,她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整整三個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p>
“為了說服京城里的領(lǐng)導,讓他們把最好的鋼材,都用來給你們造拖拉機,而不是去造坦克飛機,她一個人,把計委的專家都給說哭了?!?/p>
“她畫的圖紙,堆起來比她人都高。她算的草稿,能鋪滿好幾個籃球場?!?/p>
“她這一年流的汗,比你們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只多不少?!?/p>
“她做的這一切,為了什么?”
嚴青山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被篝火映照得通紅的臉龐,聲音變得深沉而有力。
“就是為了今天?!?/p>
“為了能看到你們,能吃上自己種的白面饅頭,能喝上這碗熱乎乎的肉湯?!?/p>
“為了能聽到你們,唱著歌,笑著說,未來的日子,有盼頭了。”
“所以,她這眼淚,不是傷心的淚,是開心的淚,是欣慰的淚?!?/p>
“是看到自己的孩子,終于長大了,有出息了,那種……當娘的,才會流的淚?!?/p>
嚴青山的一番話,說得平實,卻又充滿了感情。
他像一個最質(zhì)樸的丈夫,在向所有人,炫耀著自己妻子的偉大,又心疼著她的不易。
篝火旁,再次陷入了寂靜。
但這一次,寂靜中,多了一種別樣的情緒。
如果說,之前,他們對曲令頤的感情,是感激,是崇拜,是一種對“神”的敬畏。
那么現(xiàn)在,這種感情,變得更加的復雜,也更加的……親近。
他們仿佛看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活菩薩”背后,那個為了他們,熬紅了雙眼,耗盡了心血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個像“娘”一樣,盼著他們能吃飽穿暖的,親人。
人群中,一個上了年紀,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老大娘,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她也是第一批來北大荒的墾荒隊員,她的兩個兒子,都犧牲在了過去的戰(zhàn)爭中。
她顫抖著,端著自己碗里,那幾塊最大,最肥的肉,走到了曲令頤的面前。
“閨女……”
老大娘的聲音,沙啞得像秋日的落葉。
她看著曲令頤,渾濁的老眼里,噙滿了淚水。
“大娘……大娘沒啥能報答你的。”
“大娘就把這碗肉,給你吃?!?/p>
“你太瘦了,要多吃點,補補身子……”
她說著,就要把碗里的肉,往曲令頤的碗里倒。
曲令頤連忙站起來,按住了她的手。
“大娘,使不得!這使不得!”
“使得!怎么使不得!”老大娘的犟脾氣上來了,她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曲令頤的手,說什么也不放。
“俺那兩個娃,要是還活著,也跟你差不多大。”
“他們走了,你就是俺的親閨女!”
“哪有當娘的,看著自己閨女受苦,自己吃肉的道理?!”
“你今天,要是不把這碗肉吃了,就是看不起俺這個老婆子!”
老大娘的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曲令頤看著她那雙布滿了皺紋,卻又無比真摯的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她的眼淚,再一次,不爭氣地涌了上來。
她知道,她推掉的,不是一碗肉。
而是一顆,最純粹,最滾燙的,母親的心。
“好……大娘,我吃?!?/p>
曲令頤哽咽著,接過了那碗沉甸甸的,凝聚了無數(shù)情感的肉。
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她含著淚,一口一口地,把那碗肉,吃得干干凈凈。
……
豐收的聯(lián)歡會,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
人們唱啊,跳啊,仿佛要把過去一年里,所有的辛勞和壓抑,都盡情地釋放出來。
曲令頤和嚴青山,被安排在了分場場部,一間收拾得最干凈的房間里休息。
房間不大,陳設(shè)也很簡陋,只有一張土炕,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但土炕,被燒得熱乎乎的。
炕上,鋪著嶄新的,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被褥。
曲令頤知道,這一定是他們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她躺在溫暖的土炕上,聽著窗外隱隱約約傳來的歡笑聲,卻久久無法入睡。
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對她的沖擊,太大了。
那種被無數(shù)人,用最真摯的情感包裹的感覺,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
她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么沉重的愛。
她只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小小的“作弊者”。
她只是把一些后世的,早已成熟的技術(shù),提前帶到了這個時代。
可他們,卻把她當成了神。
“睡不著?”
黑暗中,嚴青山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他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讓她枕著自己的臂彎。
“嗯?!鼻铑U往他懷里縮了縮,像一只找到了港灣的小貓。
“還在想今天的事?”
“嗯?!?/p>
“青山,我……”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心里的不安,說了出來,“我覺得,我配不上他們對我的好。”
嚴青山在黑暗中,笑了。
他收緊了手臂,讓她更緊地貼著自己。
“令頤?!?/p>
“你知道嗎?在佛家里,有一種說法,叫‘布施’。”
“布施,分為三種。財布施,法布施,和無畏布施?!?/p>
“給錢給物,讓人免于貧困,這是財布施?!?/p>
“傳授知識,教人安身立命的本事,這是法布施?!?/p>
“而給人希望,讓人在絕望中,看到光明,免于恐懼,這是最高等的,無畏布施。”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無比的溫柔和自豪。
“你給他們帶來的,不只是拖拉機,不只是糧食?!?/p>
“你給他們的,是在那片看不到盡頭的荒原上,能夠活下去,并且能活得更好的,希望?!?/p>
“這是無畏布施,是最大的功德?!?/p>
“所以,你不是配不上?!?/p>
“而是,他們給你的這點回報,跟你給他們的相比,還遠遠不夠。”
嚴青山的話,像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曲令頤心中所有的迷霧。
希望。
是啊,是希望。
她終于明白了,那些人眼中,那熾熱的光芒,到底是什么。
那是被點燃的,對未來的希望之火。
而她,就是那個點火的人。
心結(jié),豁然開朗。
曲令頤抬起頭,在黑暗中,找到了丈夫的嘴唇,輕輕地吻了上去。
“謝謝你,青山?!?/p>
“我的……解語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