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軍的額頭上,瞬間就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來了!
他就知道,這幫大神不會那么好糊弄!
這個問題,他知道答案!
因為這是曲工帶著他們,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攻關下來的!
可問題是,這其中的技術細節(jié),實在是太復雜了!
涉及到的材料學,流體力學,熱力學知識,已經遠遠超出了他一個普通總工的知識范疇!
他能說出個大概,但要讓他像曲工那樣,從第一性原理開始,把整個理論體系都講得清清楚楚,他做不到!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能含糊地說道:“我們……我們用的是一種特殊的耐熱合金,然后,配合了,呃,一種非常復雜的內部水冷循環(huán)系統(tǒng)。”
“特殊耐熱合金?有多特殊?化學成分是什么?金相組織是什么樣的?”
“復雜的水冷系統(tǒng)?有多復雜?能把你們的冷卻水路圖給我們看看嗎?”
“循環(huán)水壓和流速是多少?怎么保證在槍頭那種狹小的空間里,實現高效的熱交換?”
那個工程師一連串的問題,像機關槍一樣掃了過來。
張立軍徹底懵了。
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他知道答案,但他說不明白!
就像一個知道寶藏在哪兒,卻畫不出地圖的傻子!
會議室里的氣氛,瞬間變得無比尷尬。
武鋼那邊的工程師們,對視了一眼,眼神里的懷疑,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失望,甚至還有一絲輕蔑。
看吧。
果然是這樣。
一問到核心技術,就支支吾吾,含糊其辭。
這里面,肯定有貓膩!
坐在主位上的鄭華年,臉色也沉了下來。
他緩緩地摘下眼鏡,用絨布擦了擦,聲音里已經帶上了一絲冷意。
“張總工,技術交流,我們希望是坦誠的,開放的。”
“如果連最基本的技術原理都說不清楚,那我們怎么相信,你們這個爐子,是安全可靠的?”
“我們武鋼,每天生產的鋼材,都是要運往前線,運往國家最需要的重點工程的!我們不能拿國家的生產開玩笑!”
“今天的會,就先到這里吧?!?/p>
“關于建新爐子的事,我看……還是需要從長計議?!?/p>
說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室。
留下一屋子武鋼的工程師,和呆若木雞,面如死灰的張立軍一行人。
完了。
張立軍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第一仗,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他把安鋼的臉,把曲工的臉,都丟盡了。
......
當天晚上,武鋼招待所。
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張立軍和幾個老師傅,誰也沒動筷子。
一個個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
“他娘的!這幫老家伙,也太不是東西了!明擺著就是瞧不起咱們!”王鐵柱忍不住一拍桌子,氣得臉紅脖子粗。
“人家問的問題,有錯嗎?”另一個老師傅嘆了口氣,
“問的都是正經技術問題,是咱們自己……答不上來??!”
這話一出,屋里更沉默了。
是啊,人家沒刁難你,沒給你穿小鞋。
就是簡簡單單地跟你探討技術,結果你三兩下就露了怯。
這能怪誰?
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
張立軍埋著頭,雙手插在頭發(fā)里,心里頭又羞又愧,跟刀割一樣難受。
他想起了來之前,曲工那雙清澈又篤定的眼睛。
她把所有的技術資料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信任他能完成任務。
可他呢?
他就像一個拿著屠龍寶刀,卻連怎么拔刀都不知道的蠢貨!
“不行!我得給曲工打電話!我得跟她說,我干不了!我不是這塊料!讓她換人來!”張立軍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一個清冷,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眾人猛地一回頭,全都愣住了。
只見曲令頤穿著一身干練的列寧裝,背著一個帆布包,俏生生地站在門口。
在她身后,還跟著兩個穿著軍裝,神情嚴肅的警衛(wèi)員。
“曲……曲工?!”
“曲上校??!”
張立軍和老師傅們全都傻眼了,一個個跟見了鬼似的。
她……她怎么來了?!
曲令頤沒有理會他們的震驚,她徑直走到張立軍面前,那雙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怎么?這就認輸了?”
“我……”張立軍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羞愧地低下了頭,“曲工,我……我給您丟人了。”
“丟人?你丟什么人了?”曲令頤的語氣依舊平靜,“技術討論,答不上來,很正常。這世界上,沒有誰是全知全能的。”
她走到桌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才緩緩說道:
“鄭華年這個人,我來之前查過他的資料。國內第一批的冶金專家,搞了一輩子平爐,是蘇國學派的權威?!?/p>
“他這個人,技術功底扎實,為人嚴謹,但同時,也極其驕傲?!?/p>
“他對我們抱有懷疑,這再正常不過了。換做是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廠,突然說搞出了一個顛覆性的技術,我也會懷疑?!?/p>
“你們今天遇到的,不是刁難,是一個嚴謹的技術人員,正常的反應。”
聽了曲令頤的話,張立軍心里好受了一些,但還是滿臉的頹喪。
“可是……我們根本說服不了他。他現在已經認定我們是騙子了,根本不讓我們動工建爐子?!?/p>
“他讓你們建,你們現在就能建嗎?”曲令頤反問了一句。
張立軍一愣:“什么意思?”
“你們來之前,有沒有考察過武鋼這邊的地質條件?有沒有分析過他們本地耐火材料的化學成分?有沒有了解過他們工人的技術水平和操作習慣?”
曲令頤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張立軍啞口無言。
他……他確實沒想這么多。
他以為,只要把安鋼那套東西,原封不動地搬過來,就行了。
曲令頤看著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嘆了口氣:“你記住,技術,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把一個地方成功的經驗,復制到另一個地方,這不叫技術,這叫蠻干?!?/p>
“不同的地質條件,需要不同的地基處理方案?!?/p>
“不同的原材料,就需要調整不同的工藝參數。”
“不同的工人,就需要不同的培訓方法?!?/p>
“這些,才是真正的技術。也是你們這次來,真正要干的活。”
“而不是僅僅開一個技術交流會,背一遍我教給你們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