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廠再次進入了瘋狂的運轉模式。
只是這一次,大家不再是趴在坦克上敲敲打打,而是圍在車間里,叮叮當當?shù)卦熘鞣N奇形怪狀的“土設備”。
曲令頤的設計圖紙就像是點石成金的符咒。
那些原本只能靠老師傅憑感覺才能干的活,逐漸被一臺臺看起來傻大黑粗,但干起活來卻精準無比的專用機器所取代。
然而,就在廠里的效率一天天提升的時候。
新的問題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供應鏈,崩了。
那天,李偉滿頭大汗地跑進車間,手里拿著一個剛拆封的軸承盒子,氣得直哆嗦。
“曲總工!沒法干了!這活兒沒法干了!”
“怎么了?”正在調試焊機的曲令頤直起腰。
“軸承廠送來的這批貨全是次品!”
李偉把軸承往地上一扔,那軸承在地上滾了兩圈,發(fā)出嘩啦啦的雜音。
“我們要的是P5級的精密軸承,用來做那臺專用磨床的主軸的。結果他們送來的連普通級都勉強!”
“裝上去主軸就晃,磨出來的東西全是橢圓的!”
“我打電話去罵,那邊廠長比我還兇,說他們全廠最好的設備也就這個水平,愛要不要!”
曲令頤撿起那個軸承,轉動了一下。
確實手感生澀,間隙大得嚇人。
這是整個奉天,乃至整個國家工業(yè)基礎的一個縮影。
617廠雖然有了她的技術加持在單點上突破了,但它身后的整個產業(yè)鏈依然是一片荒漠。
如果你想要造出一臺高精度的機器,你就需要高精度的軸承,高精度的絲杠,高精度的齒輪。
而這些,617廠自己造不了。
“這不是個例吧?”曲令頤問。
“當然不是!”張總工也湊了過來,一臉苦澀,“機床廠那邊送來的鑄件沙眼多得像蜂窩;電機廠送來的電機震動也非常大?!?/p>
“我們就像是在一片爛泥塘里蓋高樓,地基都是軟的,怎么蓋?”
所有人都看著曲令頤,等著她拿主意。
是降低標準?還是……
曲令頤沉默了片刻。
她看著手里那個劣質軸承,眼神漸漸變得深邃。
她知道,這是她必須要面對的一關。
也是這個國家工業(yè)化必須要邁過的一道坎。
獨木不成林。
光有一個先進的617廠是沒有用的。
必須要帶著整個奉天的工業(yè)體系,一起往前跑!
“備車?!?/p>
曲令頤突然開口。
“去哪?”李偉愣了一下。
“去軸承廠。還有機床廠,電機廠。”
曲令頤把那個軸承揣進兜里,臉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既然他們造不出來,那我就去教教他們,怎么造!”
“從今天起,我們不光是造坦克?!?/p>
“我們要搞一場……工業(yè)大串聯(lián)!”
......
奉天紅星軸承廠。
這名字聽著響亮,其實就是個剛剛從修械所底子擴建起來的半吊子工廠。
廠房是接收的舊倉庫改造的,紅磚墻上還留著沒刷干凈的煙熏火燎的印子,窗戶玻璃碎了好幾塊,用報紙糊著,風一吹嘩啦啦地響。
廠長劉大有正蹲在車間門口的馬路牙子上抽旱煙。
他愁啊。
那一鍋煙絲都快抽到底了,火星子燙到了手指頭,他才猛地一哆嗦,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這幾天617廠那個李偉一天三個電話地催,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這批P5級的軸承,你們到底能不能交?
能不能交?
劉大有心里苦笑。
他也想交??!那是軍工訂單,那是光榮的任務!
可問題是,拿什么交?
廠里最好的那臺磨床,還是當年從老毛子那邊淘換來的二手貨,出廠的時候精度也就是個P0級,這幾年連軸轉早就磨損得不成樣子了。
讓他拿這玩意兒磨出P5級的精密軸承?
這就好比讓一個帕金森的老頭去穿針引線,這不是難為人嗎?
“廠長!來了來了!”
保衛(wèi)科的小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617廠的車來了!”
劉大有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來就來吧。
大不了把這頂烏紗帽摘了,他也變不出那神仙一樣的精度來!
一輛吉普車卷著塵土停在了廠門口。
車門一開,先跳下來的是那個急得滿嘴燎泡的李偉,緊接著,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的女同志走了下來。
劉大有愣了一下。
這就是傳說中那個把坦克當積木拼的曲總工?
這也太年輕了吧?看著跟自家閨女差不多大。
“劉廠長是吧?”曲令頤走上前,沒等劉大有開口訴苦,直接伸出了手,“我是曲令頤。客套話咱們就不說了,帶我去車間?!?/p>
她的聲音不急不緩,卻透著一股子讓人無法拒絕的勁兒。
劉大有到嘴邊的那些話全被堵了回去,只能訕訕地搓了搓手:“曲總工,這車間里亂,油味兒大……”
“搞工業(yè)的,還怕油味兒?”
曲令頤笑了笑,抬腳就往里走。
一進車間,一股混合著切削液、機油和汗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幾百個工人正光著膀子在機床前忙活,鐵屑亂飛,火星四濺。
這場面看著確實熱火朝天,但曲令頤的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她沒有去看那些正在運轉的機床,也沒有去看成品架上堆著的軸承。
她徑直走向了車間最里面,那臺被劉大有當成寶貝供著的進口磨床。
操作這臺磨床的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師傅,正瞇著眼睛小心翼翼地盯著千分表,手里的進給手輪像是捏著個易碎的雞蛋,一點一點地微調。
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流進眼睛里,他也不敢擦,生怕手一抖,這就廢了。
“劉廠長,”曲令頤突然開口了,“這臺磨床的地基,多深?”
劉大有一愣,沒想到她問這個。
“呃……大概一米五吧?當年老毛子專家指導打的,絕對結實!”
曲令頤沒說話。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那臺磨床旁邊的窗臺上輕輕抹了一下。
然后把指尖舉到了劉大有的面前。
那根原本白皙的手指上,沾滿了一層黑乎乎的細膩粉塵。
“這就是你們造不出P5級軸承的原因?!?/p>
劉大有看著那根手指,有點懵。
灰?
車間里哪能沒灰???這又不是醫(yī)院的手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