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奉天軍區(qū)的走廊里,昏黃的燈泡偶爾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白天的喧囂已經(jīng)散去,但那場復(fù)盤大會帶來的余震,還在每一個親歷者的心頭回蕩。
龍驤站在一個房間門口。
他手里拎著一瓶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好酒,胳膊底下夾著那個厚厚的文件夾。
這位統(tǒng)領(lǐng)萬軍的師長此刻卻像個遲到了怕被老師罰站的小學(xué)生,抬起的手在空中停了好幾秒,愣是沒敲下去。
他在猶豫。
這輩子的臉,都在這一天里丟干凈了。
白天在大會上那是公事公辦,那是為了給全軍做個表率,那是硬著頭皮也得上的擔(dān)當(dāng)。
可現(xiàn)在是私下里。
私下里去求教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去承認自己引以為傲半輩子的戰(zhàn)術(shù)是個笑話?
這道坎對于心高氣傲的龍驤來說,比那道布滿了“鐵王八”的死亡山谷還要難跨過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肩上的將星。
這顆星星是拿命換來的。
如果這顆星星下面帶著的是一支會被時代淘汰的舊軍隊,那它就一文不值。
為了那幾千號弟兄的命,這張老臉,不要也罷。
“叩、叩、叩?!?/p>
敲門聲很輕,卻很沉穩(wěn)。
門開了。
開門的是嚴青山。
他看到門口站著的龍驤,眼里閃過一絲意外,但隨即就被一種了然的平靜所取代。
他太了解這種軍人了。
真正的軍人只會向強者低頭,只會向真理低頭。
“龍師長?”嚴青山側(cè)身讓開,“請進?!?/p>
房間里曲令頤正趴在書桌前,還在對著那張演習(xí)地圖寫寫畫畫。
聽到動靜,她回過頭。
看到龍驤的那一刻她放下了筆站了起來。
沒有絲毫的驚訝,也沒有任何勝利者的倨傲,她就像是在等待一位預(yù)約已久的老朋友。
“這么晚了,打擾二位休息。”
龍驤走進屋,把那瓶酒輕輕放在桌角,動作竟然有些局促。
“這是我存了五年的酒,一直沒舍得喝。今天……”他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今天輸?shù)锰ㄍ?,覺得這酒該拿出來,敬明白人?!?/p>
嚴青山笑了笑,沒說話,轉(zhuǎn)身去拿了三個杯子。
曲令頤看著龍驤,目光落在他腋下那個文件夾上。
“龍師長不是來喝酒的吧?!?/p>
龍驤被戳破了心思,也不再遮掩。
他把那個文件夾“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聲音沉悶。
“喝酒是借口。我是來……拜師的。”
這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股子血腥氣和狠勁。
“我想了一晚上。我的戰(zhàn)術(shù)機動突擊,大縱深穿插,這也是當(dāng)年蘇國老大哥教的,也是二戰(zhàn)打出來的經(jīng)驗,怎么到你這兒就成了送死?”
龍驤直視著曲令頤的眼睛,眼神灼熱得嚇人。
“我想不通。如果不搞機動,難道以后大家都縮在殼子里當(dāng)王八?那仗還怎么打?我不信這就是未來的方向?!?/p>
他雖然輸了,服了,但他骨子里的進攻血液還在沸騰。
他承認“鐵王八”厲害,但他不甘心承認“進攻”本身是錯的。
曲令頤笑了。
她走過去拿起那個文件夾,隨意地翻了兩頁。
里面密密麻麻的紅藍鉛筆標(biāo)注,看得出這位師長做復(fù)盤時有多么嘔心瀝血。
“龍師長,你沒且錯。”
曲令頤把文件夾合上,看著他。
“機動突擊沒錯,進攻也沒錯?!?/p>
龍驤愣住了。
他以為曲令頤會繼續(xù)宣揚她的防御制勝論,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就肯定了他。
“那你為什么……”
“因為你只有一只手?!?/p>
曲令頤打斷了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握成拳頭。
“你的部隊全都是輕騎兵。全都是快刀??斓洞_實鋒利,但在碰到重甲,碰到堅固陣地的時候,它容易卷刃,容易折斷?!?/p>
“而我的‘五九·改’,是一面厚重的盾,是一把沉重的錘子。”
“它笨,它慢,如果真的要在平原上跟你賽跑,它連你的車尾氣都吃不到?!?/p>
曲令頤走到房間中央嚴青山臨時用幾個茶杯和書本擺出來的簡易的沙盤前。
她拿起一個厚重的搪瓷茶缸放在中間。
“這是‘五九·改’?!?/p>
然后她又拿起一支鋼筆放在側(cè)面。
“這是你的原版五九?!?/p>
“龍師長,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兩樣?xùn)|西不是敵人,而是……戰(zhàn)友呢?”
這一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龍驤腦子里的混沌!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戰(zhàn)友?
“你是說……”
“高低搭配,重盾利劍?!?/p>
曲令頤的聲音不大,卻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描繪出了一幅宏大的戰(zhàn)爭圖景。
“未來的戰(zhàn)場,不是單一兵種的天下。”
“我們要把‘五九·改’頂在最前面!利用它的裝甲,它的遠程火力去吸引敵人的火力,去硬扛敵人的防線,去充當(dāng)那塊最硬的砧板!”
她把搪瓷茶缸狠狠地往前一推!
“當(dāng)敵人的注意力全都被這個打不動、啃不下的‘鐵王八’吸引住,當(dāng)他們的陣型被這塊砧板死死頂住的時候……”
她拿起了那支鋼筆,在茶缸的側(cè)翼劃出了一道凌厲的弧線!
“這時候,你的輕型五九集群,你引以為傲的機動部隊就像一把尖刀,從側(cè)翼,從后方,狠狠地捅進去!”
“這就是——砸碎他,然后切碎他!”
龍驤死死地盯著沙盤。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腦海里那幅畫面活了。
不再是單一的沖鋒,不再是單一的挨打。
而是一種完美的的配合!
重型坦克在正面推進,碾碎一切阻礙,像一堵移動的鋼鐵長城,而他的快速縱隊在兩翼游走,尋找破綻,一擊必殺!
這才是……這才是真正的機械化戰(zhàn)爭!
“這就是……合成營?”
龍驤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想起了之前在一些蘇國軍事期刊上看到的只言片語。
“對。”曲令頤點了點頭,“重型坦克連,配合中型坦克連,再加上裝甲步兵,自行火炮?!?/p>
“我們要造的不是一種無敵的坦克?!?/p>
“我們要造的,是一支無敵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