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你也是!”陳司令把火氣,撒向了坐在對面的張總工。
“你這個總工程師是怎么當(dāng)?shù)模楷F(xiàn)在廠里人心惶惶,你就不管管?就任由他們在那胡說八道?”
張總工的臉色也很難看。
他最近的日子最不好過。
作為裝甲組的負責(zé)人,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就是在他手里倒的。
他承受的壓力比誰都大。
“司令,我……”張總工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奈。
“我管了。開會批評了,也找人談話了??墒恰瓫]用啊?!?/p>
他苦笑了一下。
“技術(shù)上的問題,不是靠開會,靠思想教育就能解決的?!?/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所有人都看得到山頂?shù)娘L(fēng)景,但我們腳下沒有路。我們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p>
“這種看得見,摸不著的感覺最折磨人,也最容易讓人喪失信心。”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是啊,沒有路。
這個比喻太貼切了。
曲令頤給他們描繪的藍圖,就像一座矗立在云端的天空之城,美得令人神往。
可他們卻連建造這座城堡的地基都打不起來。
“那……曲總工呢?”陳司令終于問出了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她……她最近在干什么?她有沒有說,下一步該怎么辦?”
提到曲令頤,張總工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更加困惑和擔(dān)憂的神情。
“她……”
張總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自從項目全面停滯以后,曲總工就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了辦公室里?!?/p>
“誰也不見,會也不開?!?/p>
“每天就是對著那一堆失敗的數(shù)據(jù)和報廢的樣品,發(fā)呆?!?/p>
“已經(jīng)……快一個星期了?!?/p>
陳司令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這個年輕人雖然技術(shù)上是神,但她畢竟還年輕。
如此沉重的,接二連三的打擊,是不是……已經(jīng)把她的信心,給徹底擊垮了?
她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找不到那條通往山頂?shù)穆妨耍?/p>
......
曲令頤的辦公室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光。
只有一盞孤零零的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
曲令頤就坐在這片昏暗之中。
她的面前攤著一大堆文件和圖紙。
有奉鋼那份慘不忍睹的鋼板性能測試報告,有光學(xué)廠那份寫滿了無法達到的研磨記錄,還有精密儀表廠那份措辭委婉,但字里行間都透露著無能為力的評估報告。
她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抽掉了靈魂的雕塑。
曲令頤眼神空洞地望著桌上那些代表著失敗的“遺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嚴青山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他認識曲令頤這么久,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
在他印象里,她永遠是那么的自信,從容,仿佛天底下就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住她。
可現(xiàn)在,那個無所不能的,光芒萬丈的曲令頤,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巨大的挫敗感包裹著的,疲憊而脆弱的小女人。
嚴青山走上前,沒有說話。
他彎下腰,從身后輕輕地將曲令頤擁入懷中。
他的懷抱寬厚而溫暖,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味道。
曲令頤的身體,微微一顫。
她像是才從那個封閉的世界里,回過神來。
她沒有回頭,只是把自己的后背,更深地靠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里。
“青山,”她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一夜沒睡,“我是不是……錯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深的迷茫和自我懷疑。
這是她穿越以來,第一次對自己選擇的道路產(chǎn)生了動搖。
她以為,她帶著后世幾十年的技術(shù)積累回到這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就可以像開了上帝視角的玩家一樣,隨心所欲地攀登科技樹。
她以為,只要她能畫出圖紙,指出方向,這個國家就能在她的帶領(lǐng)下一路開掛,所向披靡。
可現(xiàn)實,卻給了她一記最響亮的耳光。
她就像一個想在石器時代造出宇宙飛船的瘋子。
她擁有最完美的圖紙,卻找不到一顆合格的螺絲釘。
她是不是,真的太心急了?
是不是,真的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這個時代工業(yè)體系的脆弱和落后?
“你沒錯?!?/p>
嚴青山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低沉而堅定地響起。
他收緊了手臂,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都傳遞給她。
“令頤,你只是……太想一步登天了?!?/p>
他輕輕地幫她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用一種最溫柔的方式,點出了問題的核心。
“你給他們的,是大學(xué)的微積分考卷?!?/p>
“可他們,只是一群剛剛學(xué)會了九九乘法表的小學(xué)生?!?/p>
“他們解不出來,不是因為他們笨,也不是因為你這個老師教得不好?!?/p>
“而是因為他們中間,還缺少了代數(shù),缺少了函數(shù),缺少了整個中學(xué)階段的數(shù)學(xué)基礎(chǔ)。”
嚴青山的這個比喻,讓曲令頤的身體,再次微微一震。
是啊。
基礎(chǔ)。
她忽略了最關(guān)鍵的,基礎(chǔ)。
她想用最先進的特種冶煉技術(shù),去改造一座連爐溫都控制不好的電弧爐。
她想用最精密的光學(xué)加工工藝,去要求一群連檢測設(shè)備都沒有的老師傅。
她想用最頂尖的微電子技術(shù),去挑戰(zhàn)一個連合格的滾珠軸承都造不出來的儀表廠。
她跳過了那些最枯燥,最繁瑣,卻又最不可或缺的,基礎(chǔ)工業(yè)能力的建設(shè)。
她犯了和后世那些“造不如買,買不如租”的信徒們,同樣的錯誤。
那就是妄圖繞過過程,直接去摘取那個最頂端的,看似光鮮亮麗的果實。
“我明白了……”
曲令頤喃喃地說道。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抬起頭,看著丈夫那雙寫滿了擔(dān)憂和鼓勵的眼睛。
她眼中的迷茫,正在一點一點地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新燃起的,更加清醒,也更加堅定的光芒。
“青山,謝謝你?!?/p>
她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臉頰。
“你說的對,我太急了。”
“微積分的考卷,我們暫時解不出來。”
“但是,”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熟悉的,自信的弧度,
“這不代表,我們不能從初中的代數(shù)題,開始做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