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牛的目光,落在了曲令頤的身上。
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瞬間涌上了一股復雜的情緒。
有震驚,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于見到神明般的,激動和崇敬。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傳說中,能點石成金,撒豆成兵的“曲神仙”,竟然是這么一個年輕,甚至有些單薄的女同志。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下一秒,這個在戰(zhàn)場上流血不流淚,在荒原上啃凍土豆都不皺一下眉頭的鋼鐵漢子。
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曲令頤,磕了一個頭。
一個沉甸甸的,腦門砸在黑土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的,響頭。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曲令頤更是反應不及,連忙上前去扶他。
“張場長!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
可張鐵牛卻跪在地上,說什么也不肯起來。
他的眼眶,紅了。
兩行滾燙的淚水,從他那張黝黑的臉上,滑落下來,砸進了腳下的黑土里。
“曲上?!?/p>
他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在哭。
“俺……俺叫張鐵牛,俺爹給俺起這個名,就是盼著俺能像頭牛一樣,有使不完的力氣,能在地里刨出食來。”
“俺當了十年兵,轉(zhuǎn)業(yè)來了北大荒,俺以為,憑著俺這身力氣,肯定能給國家多開幾畝地,多打幾斤糧?!?/p>
“可來了才知道,在咱們這北大荒,人,還不如一頭牛!”
“那地,凍得跟鐵一樣!那樹根,比鋼筋還硬!俺們那點力氣,算個屁??!”
“俺們一個連的兄弟,一百多號人,去年冬天,就睡在地窨子里,啃著黑面窩頭,沒日沒夜地干啊!”
“可結(jié)果呢?一個冬天,就開出那么巴掌大的一塊地!”
“俺最好的一個兄弟,叫李二娃,跟俺一個村出來的。就是因為太累了,晚上睡著了,就再也沒醒過來……”
張鐵牛說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他用拳頭,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胸口,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俺當時就想啊,這北大荒,就是個無底洞!是個吃人的地方!俺們這幫人,就算把命都填進去,也填不滿它啊!”
“直到……直到您的‘鐵牛爺爺’來了!”
張鐵牛猛地抬起頭,那雙通紅的眼睛里,爆發(fā)出一種絕處逢生般的,熾熱的光芒!
“您不知道,當俺第一次,開上那‘東方紅’,看著它把那些我們用命都啃不動的地,像切豆腐一樣切開的時候,俺……俺當時就尿了!”
“俺一個大老爺們,坐在駕駛室里,哭得像個娃娃!”
“俺覺得,那不是機器,那是神仙!是您派來救我們命的神仙??!”
“現(xiàn)在,俺們分場,光是今年一年,就開出了三萬畝地!打了五百萬斤糧食!”
“五百萬斤?。。 ?/p>
“曲上校,您救的,不是俺們這幾萬墾荒人的命!”
“您救的,是千千萬萬,等著吃飯的,城里人的命?。 ?/p>
他抬起頭,淚流滿面地看著曲令頤,聲音里,帶著一種最質(zhì)樸,也最沉重的,感恩。
“俺沒文化,不會說別的。”
“俺今天,就代表俺那個沒活到今天的兄弟,李二娃,給您磕個頭!”
“謝謝您??!”
說完,他低下頭,又要對著黑土地,磕下第二個響頭。
曲令頤的眼眶,也紅了。
她死死地咬著嘴唇,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一把抓住了張鐵牛的胳膊,把他從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來。
“張場長!”
她的聲音,也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要說謝,該說謝的人,是我?!?/p>
“謝謝你們!是你們,用命,用汗水,把圖紙上的奇跡,變成了眼前的現(xiàn)實!”
“你們,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英雄!”
張鐵牛這一跪,像是一個信號。
地頭上,那些正在忙碌的墾荒隊員們,早就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當他們聽清了張鐵牛那一番發(fā)自肺腑的哭喊,當他們看清了那個被王局長和張場長圍在中間的,年輕的女上校時。
所有人都明白了。
她來了!
那個傳說中的,給他們送來“鐵牛爺爺”的活菩薩,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計。
“轟隆隆”的引擎聲,漸漸停歇。
幾十臺,上百臺巨大的紅色機器,在金色的麥浪中,緩緩地停了下來。
駕駛室的門,一個個被推開。
一個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的漢子,和一個個扎著頭巾,面龐被秋風吹得通紅的姑娘,從駕駛室里,跳了下來。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自發(fā)地,從四面八方,朝著地頭的方向,圍了過來。
他們中,有的是和張鐵牛一樣的退伍老兵,身上還帶著戰(zhàn)場的風霜。
有的是滿懷理想,從大城市來到這里,奉獻青春的知識青年。
還有的是拖家?guī)Э?,從貧瘠的?nèi)地遷徙而來,只為能在這片黑土地上,找到一口飽飯吃的農(nóng)民。
他們的身份不同,來歷各異。
但此刻,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同一種表情。
激動,好奇,以及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深深的感激。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站成了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將曲令頤和嚴青山,圍在了中間。
成百上千雙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曲令頤的身上。
那目光,是如此的熾熱,如此的純粹。
不帶一絲一毫的雜質(zhì)。
就像是在仰望著一座豐碑,仰望著一位拯救了他們的神祇。
曲令頤長這么大,第一次被這么多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在這無聲的注視下,開始劇烈地跳動。
她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大場面。
在安鋼,她面對過幾百名學員的質(zhì)疑。
在京城,她面對過國家最高領(lǐng)導的審視。
但那些場面,和眼前這一幕比起來,都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因為,眼前的這些人,是這個國家最底層,最樸素,也最堅實的基石。
他們的認可,比任何領(lǐng)導的嘉獎,任何專家的贊美,都來得更沉重,也更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