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頤的話語不算尖利,但是詞鋒相當尖銳,直接挑破了問題的關(guān)鍵。
張立軍剛剛直起的腰,又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幾分,臉上剛剛褪去的紅色又一次涌了上來,神情頗有些尷尬。
家丑不可外揚。
錢剛的事情,在安鋼內(nèi)部已經(jīng)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讓很多人看不過眼。
可這畢竟是他們自己廠里的事情,現(xiàn)在被兄弟單位的、還是剛剛被他們冒犯過的總工程師當面問起……
張立軍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他支吾了半天,只是含糊地說道:“呃……錢剛同志他,他對蘇國專家的技術(shù),確實是……比較推崇?!?/p>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一旁的徐文卻不像張立軍那樣顧慮重重。
他本來就對錢剛那種鉆營諂媚的作風(fēng)深惡痛絕,剛才在門口又被他氣得不輕,這會兒見張立軍還想遮掩,心里那股火氣“蹭”地一下就上來了。
“張工,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什么不好說的!”
徐文往前一步,對著曲令頤和馮遠征等人,毫不客氣地把安鋼那點事給抖了個底朝天。
“曲工,馮將軍,不怕你們笑話!他恨不得抱著蘇國專家的大腿走路呢!”
“我們廠里的蘇國專家列夫,實話來說,人確實相當不錯,愿意教東西……結(jié)果這個錢剛,自己的活兒不好好干,一門心思在專家身上鉆營?!?/p>
“端茶倒水也就算了,他還……他還讓他妹子,天天往專家面前湊,不是送點心就是送水果,那心思,廠里誰看不出來?。 ?/p>
“砰!”
話音未落,馮遠征已經(jīng)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
“混賬東西!”馮遠征氣得吹胡子瞪眼,滿臉怒容,“這叫什么事!拿自己的親妹妹去討好外國人,他還有沒有一點我們?nèi)A國人的骨氣!簡直是丟人現(xiàn)眼!”
項國榮和李紅星也是一臉的鄙夷和憤怒,這種行為,在他們看來,與漢奸無異。
徐文見狀,更是把憋在心里的話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可不是嘛!一開始大伙兒都覺得這樣不行??珊髞怼髞砹蟹?qū)<医o他開了小灶,讓他一個技術(shù)平平的人,硬是評上了五級工!”
“最近廠里的風(fēng)氣一下子就變得不怎么樣,大家的眼睛都瞧著專家呢。還有人也在想,能不能讓自家的姑娘走動走動……”
張立軍臉上跟著火一樣燙,但是也沒辦法反駁。
作為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他當然知道這股歪風(fēng)邪氣,也跟廠長反映過。
可錢剛畢竟沒犯什么大錯,又涉及到專家的事情,廠里也不好直接處理,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想到,今天把這臉丟到奉天來了。
馮遠征怒道:“不是?你們安鋼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沒人來管管嗎?”
在馮遠征的怒火和眾人鄙夷的目光中,曲令頤倒沒有那么急于指責(zé),只是輕輕嘆口氣。
她轉(zhuǎn)頭看向氣得臉色發(fā)紫的馮遠征,輕聲說道:
“馮將軍,您先別生氣。其實,我覺得這種事情的出現(xiàn),也不光是安鋼的問題。”
“嗯?”馮遠征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她。
曲令頤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緩緩說道:“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我們自己的技術(shù)不夠硬,我們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還不完善?!?/p>
“當我們在一個領(lǐng)域完全依賴別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有人覺得別人的什么都是好的,自己的什么都不行,自然就會有人放棄自力更生,去選擇走捷徑?!?/p>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眾人的心上。
“就像一棵樹,如果自己扎不下根,就只能依附著旁邊的大樹才能生長,那風(fēng)雨一來,最先倒下的肯定是它。”
“但是,往后就不會了。”
曲令頤說到這個但是,卻笑了起來,伸手點了點桌上的圖紙。
“等我們自己的純氧頂吹轉(zhuǎn)爐建起來了,等我們的鋼鐵產(chǎn)量上來了,等我們能造出比他們更好的拖拉機、更好的機器……”
“等我們培養(yǎng)出千千萬萬個有能力、有自信的工程師和技術(shù)工人……”
“到那個時候,錢剛這樣的人,自然就沒有了生存的土壤。你們說對不對?”
一番話,說得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馮遠征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逐漸變?yōu)榍铑U話語里面的思考。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他重重地點頭,猛拍自己的大腿!
“我們這些老家伙,有時候看問題還不如你這個年輕人透徹?。 ?/p>
“就像是你之前說的,咱們得重視技術(shù)人才的培訓(xùn),培養(yǎng)大家的思考能力!這點,我回頭就和京城里面的人去說,一定要落實到位!”
項國榮和李紅星對望了一眼。
縣官不如現(xiàn)管,也用不著上京城了。
他們先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上落實。
他們兩個人可是知道,蘇國剛剛援助的時候,那時候給的項目,他們?nèi)A國根本吃不下!
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沒有熟練的、高標準的技術(shù)工人!
如果奉天、黑省,乃至整個東北三省能培養(yǎng)出呈現(xiàn)上萬的技術(shù)工人,那何愁沒有人手呢!!
“這個事情,馮將軍您回京城去落實,那我們就先在這里想辦法落實了?!?/p>
李紅星站起身來,招呼項國榮。
“國榮啊,那我們先回去看看情況,寫個報告上去。”
馮遠征:“……”
娘的!
他也不能在這里待著了!
他得趕緊回京城,趕緊帶著技術(shù)回京城,還得把曲令頤的提議給匯報上去。
馮遠征起身道:“那我也先準備去奉天,趕明天的火車了……”
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這兩位腦袋都快埋在圖紙里的安鋼工程師,忍不住笑道。
“你們兩位就忙吧,電話我來打就行了,奉天那邊肯定有招待所的?!?/p>
馮遠征哼著紅歌的小曲,老懷大慰地上了車,一路往奉天行駛而去。
要是鐘老知道鋼鐵成了的消息,不知道得有多開心!!
他沒有注意到,門口的錢剛正在哆哆嗦嗦。
娘的!
怎么張立軍他們,現(xiàn)在還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