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一天前,凱瑟琳絕不會說出瓊斯夫人的秘密。
然而在經(jīng)歷了一整夜的折磨和在瓊斯夫人主導(dǎo)下愈演愈烈的愧疚心下,為了“給夫人做一些事情”,她還是掙扎著開了口。
“夫人她,還總是會去二樓的一個房間待著?!?/p>
第一句出了口,剩下的容易說了。
“每次有哥哥姐姐被送去上學(xué),夫人都會很開心,但也會失落,所以會去那個房間里一個人待著?!?/p>
“出來的時候,夫人也總是很疲憊的樣子,感覺像是哭過了,第二天才會強顏歡笑?!?/p>
說到這里,她眼里流露出些許心疼來。
陳韶自動在大腦里對她的話做了翻譯:每隔一段時間,女巫都要抓一個小孩去特殊房間,施展巫術(shù)或者煉制魔藥。這件事很耗費體力,不過很快就能恢復(fù)過來。
“你進過那個房間嗎?”
凱瑟琳搖了搖頭。
“你親眼看著其他人被送走嗎?他們乘坐的什么交通工具?馬車還是帆船?”
凱瑟琳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搖頭:“我……我沒見過,他們都是吃了晚飯,夜里出發(fā)的。夫人說,這樣還可以在馬車上睡個好覺?!?/p>
“什么樣的孩子會被送去上學(xué)?”
這個問題難倒了凱瑟琳,她苦思冥想,最后只憋出一句:“他們都能為夫人做很多事情?!?/p>
看來其他孩子的事情,凱瑟琳并不知曉多少。陳韶思索了一陣子,換了個問題:“你來這里多久了?”
“一個多月吧?”凱瑟琳說,“朱莉安他們來的要晚一些,十幾天、二十多天?!?/p>
所以正常情況下,從被污染到污染嚴(yán)重,時間還是挺長的。
只要沒有觸發(fā)“壞孩子”這個點。
“來這里之前,你在哪里?”
凱瑟琳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一個小村子,我繼母對我不好,所以夫人把我?guī)ё吡??!?/p>
“什么樣的村子?在城堡的什么方向?你家里其他人長什么樣子?鄰居叫什么?村子里有沒有醫(yī)生?有沒有其他孩子?”
她回答不出來。
疑惑短暫地占據(jù)了她的神經(jīng),但記憶里過往的一切仿佛一片流動的迷霧,很快就流淌著重新遮住了那些模糊的畫面。
“我是夫人收養(yǎng)的孩子,繼母對我不好。”她重復(fù)道。
陳韶看了她很久,久到凱瑟琳忍不住頂著心中的恐懼發(fā)問:“您……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最后一個問題,”陳韶說,“你,幾歲了?”
依舊沒有答案。
陳韶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已想要知道的一切,他點了點頭,后退了一步,給了凱瑟琳一些喘息的余地。
壓力源遠離了,凱瑟琳總算能稍微放松一些。她呼出一口氣,膽子也大了點:“您準(zhǔn)備什么時候離開呢?”
陳韶抬頭看了看二樓,夫人臥室的方向,然后說:“其實,瓊斯夫人應(yīng)該感謝你?!?/p>
“感謝、我?”巨大的荒謬感襲擊了凱瑟琳,她全身都不自在,頭更是深深地埋了下去。
“對啊,感謝你,你救了她的命?!标惿貜埧诰蛠?,“你有沒有想過,她沒有工作,為什么會擁有這么多財富?”
“因為她的祖先從我那里盜走了一個能點石成金的寶物,我就是來找回它的?!?/p>
“寶物?”凱瑟琳重復(fù)了一遍。
“我本來只是想找到我丟失的東西,至于偷盜者的后代,我不在乎,只要她不阻攔我就好?!?/p>
“可惜……”
凱瑟琳被他意猶未盡的話語說得提心吊膽,生怕下一秒這個魔鬼就要去殺了瓊斯夫人。
然后,陳韶說:“不過你看起來很識時務(wù),那我也不想費那個力氣,來這個地方殺人還是容易惹麻煩的。”
“所以……”
“瓊斯夫人應(yīng)該慶幸,你救了她的命,不然,我本來準(zhǔn)備直接殺了她,再去找的。”
我……救了……夫人的……命?
恍惚中,凱瑟琳抓住了這句話。
我救了夫人的命?
“真的嗎?”她不禁開口,身體更是上前一步,主動接近了語出驚人的陳韶,頭也下意識抬起,“我、我救了夫人?”
下一刻,她感覺到眼前一陣眩暈,渾身上下都泛起尖銳的刺痛,肺部更是燒得難受。
“離遠點?!彼吹侥Ч砺冻霾粣偟纳裆?,“如果不是你很有用,我可不會忍受你的冒犯?!?/p>
你很有用。
凱瑟琳退后了,但是眼睛依舊渴望地凝視著陳韶的臉。
而陳韶也沒有辜負(fù)她的期待,說出了她想聽的那句話——
“你可以幫我應(yīng)付那個固執(zhí)的人類;也可以代替她承受我的怒火和報復(fù)……所以說,養(yǎng)一個忠心的仆人,還是很有用的?!标惿刈詈罅粝乱痪洌凹佑团?,有用的女仆小姐?!?/p>
我……很有用?
我很有用?
我救了夫人?我很有用?
我救了夫人?
她感受著全身的痛苦,喉頭的癢意終于抑制不住,在咳嗽和嘔吐聲中,她咧開嘴,朝著瓊斯夫人臥室的方向無聲地笑了起來。
對,我救了夫人,這么多疼痛,我都是替夫人承受的……我多么有用??!我救了她的命……
凱瑟琳的大腦從來沒有這么清醒,她現(xiàn)在覺得自已曾經(jīng)為損壞的那些東西產(chǎn)生的愧疚,簡直就是腦子壞掉了!
我有這么大的用處……為什么要因為一些小事難過?
她笑了好一陣子,才勉強止住,搖搖晃晃地扶著墻壁站了起來。
而給女巫埋好一顆大雷的同時,陳韶已經(jīng)動了手。
他直接去了廚房,看到三個孩子因發(fā)燒而滿面通紅的樣子之后,就急急忙忙跑上樓,去通知瓊斯夫人這個“壞消息”。
瓊斯夫人此時也咳嗽不止,怪談的污染往往是潛移默化的,她壓根沒能想到這場來勢洶洶的疾病會是因為一個不太好馴化的獵物。
陳韶來的太急,帶來的消息也太壞,她也完全沒有時間去治療,只能急匆匆再次下樓觀察情況。
陳韶則是趁機找到了凱瑟琳所說的那個房間。
整體來說,這個房間在外表上和瓊斯夫人的房間大致相同,但仔細(xì)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它門上并沒有什么繁復(fù)的雕花,關(guān)閉時也沒有留出什么明顯的縫隙,而在房門下方,塞著厚厚的地毯,讓它更為嚴(yán)絲合縫。
普通的房間,當(dāng)然不可能有這么多的隔音隔味的措施。
陳韶推門而入。
房間內(nèi)并沒有什么想象中的坩堝、魔藥柜子、稀奇古怪的材料,也沒有尸體和鮮血,只有一排排實木打造的柜子。
拉開離門口最近的柜子,就能看到一整排的透明玻璃瓶。
每一個玻璃瓶里,都有一個蜷縮在角落的、無聲無息的小人。
他們的性別、膚色、著裝都各有不同,只有年齡和身體大小都基本一致,在十歲上下,十厘米左右。有一部分小人的衣服明顯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只勉強起到蔽體的作用。
而就在第三排正中間,有一個小人抬起了頭。
她實在是太小了,陳韶只能看見她的嘴巴在動,但聽不到她說了什么,也無法從嘴唇的形狀來分辨。而看到陳韶?fù)u頭,小人也意識到這一點,她轉(zhuǎn)而伸出手比比劃劃,指向了房間里的另一個柜子。
陳韶權(quán)衡片刻,選擇相信她。
因為她身上很明顯的,穿著一套和市務(wù)局類似的制服。
那個柜子里同樣擺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A孔?,只不過這些瓶子里裝滿了血液。
他重新回頭去看那個小人,嘗試伸手去拿玻璃瓶。小人用力點了點頭,做了一個摔東西的動作。陳韶于是也點點頭,但沒有真的去拿,而是回到門口柜子前,伸手。
小人這次立刻在胸前比了一個叉,又連續(xù)揮動了三下。然后她把兩只手都放在耳朵旁邊,做出一個傾聽的姿勢。
——如果陳韶取走了裝著小人的瓶子,女巫就會發(fā)現(xiàn)。
最后,小人伸出左手,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快速在左手上移動然后兩只手一起,用力往前推。
——快走!
雖然看不清小人的表情,但對方的身體姿態(tài)已經(jīng)足夠著急了。
陳韶就稍微靠近一些,也按照記憶里官方給出的手語教學(xué),伸手比劃。
他先伸手指了指地面,然后用手做出罩住什么東西的形狀,再然后伸出手,往前方橫向一掃,最后給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這里,困住,你們,?]
小人立刻比劃起來,知道了陳韶對手語有所了解,她也嘗試給出了一些更準(zhǔn)確的信息。
[房子,縮小,我們,瓶子]
[她,吃,我們]
[很多,那個,偶爾,我們]
[走,不要,她,知道]
[不要,管,我們,危險]
[我們,很多,大人,不要,小孩,救!]
很貼心的建議,是個好人,但是陳韶不想就這么走掉。
【陳韶】討厭有人在自已面前反復(fù)提生病,也討厭有人只為他做了一點事,就自以為是地妄圖掌控他。
好惡心,比那個裝作媽媽想騙走他的還惡心。
而且凱瑟琳基本算是被他“策反”了,這么大的優(yōu)勢,為什么不嘗試坑女巫一把大的?
陳韶比劃了幾下。
[我,救,你們,怎么做?]
小人連續(xù)比了好幾個叉,看到陳韶依舊毫不動搖,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不,看。房子,縮小。我們,那個。]
說完,又說:
[她,回來。走。]
城堡走廊上全都鋪了地毯,所以陳韶聽不見任何腳步聲,不知道女巫是否已經(jīng)上樓。
但根據(jù)陳韶的觀察,女巫對孩子們的健康還是很關(guān)注的,一時半會不會上來……
不過,這次獲得的信息已經(jīng)是出乎預(yù)料的多了,所以他從諫如流地關(guān)上柜門,又小心翼翼地一邊倒退,一邊撫平自已在地毯上留下的腳印。
在瓊斯夫人上樓之前,他已經(jīng)回到了樓梯口。在女巫的視角里,他正低著頭,好奇地看著客廳里發(fā)生的一切。
“咳咳。”她低咳兩聲,關(guān)心道,“你怎么在這里?我也生病了,你還是不要在這里待著了,不然傳染到你就不好了?!?/p>
陳韶露出一個笑:“確實……感冒發(fā)燒這種病,很容易相互傳染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