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趙郡,柳城縣。
柳城縣位于永年縣東南百里,正是去年冬被流民占據(jù)官府的小縣城。
如今,夯土城門塌了一半,斷裂的門軸仍掛在一旁。
城墻上,掛著幾面縫縫補(bǔ)補(bǔ)、分不清底色的旗子。
看著,該是被褥、破衣改的。
其上歪歪扭扭寫著“取義”“替天行道”之類的字。
風(fēng)吹過,破旗呼啦亂響,如同嬰孩啼哭。
雖然已經(jīng)開春,但現(xiàn)在城內(nèi)的街道上,比行人更多的,是倒在道旁的死人。
偶爾流匪從街上走過,手中提著不知從何處搜刮來的肉食、粟米。
或者,干脆提著一個婦人、孩童。
此情此景,縣城中還活著的百姓早已習(xí)慣,沒人敢出面阻止。
直到天色漸晚,濃夜將整個柳城縣徹底蓋住。
才有一道人影貼著墻根,伏著身子挪動碎步。
幾次確定方向后,才小心鉆進(jìn)無名巷內(nèi)的一間空屋。
直到走進(jìn)堂屋,才吹亮火折,點(diǎn)燃屋子正中的一堆碎木。
火光燃起,照墻角處蹲著一個婦人,以及其懷中抱的孩童。
燈火亮起,孩子奮力從婦人懷中跑出來:“二叔,找到吃的了嗎?”
“找到了!”
男人變魔法一樣從懷中掏出發(fā)黑的餅子,立刻被跑上前的孩子搶過,著急忙慌咬進(jìn)口中。
可剛?cè)肟?,就呸的一聲吐出來:“壞的!?/p>
再一看,餅子上面烏黑一片:“二叔,這上面是什么?。 ?/p>
婦人看了一眼,一把搶過餅子,丟到地上:“小安,這不能吃!”
餅子上面不是污漬,而是被血給泡透了。
這屋內(nèi)的三人,正是從永年縣向南逃的陳玉堂,以及他的嫂嫂林秀梅和侄兒陳安。
他們從永年縣一路南逃。
可出城時銀兩被搜刮一空,身上更是沒帶任何吃食。
離開永年縣后,其實(shí)已經(jīng)做好了乞食趕路的準(zhǔn)備。
可陳玉堂怎么也沒想到,逃難會這么艱難。
永年縣附近的幾個村落還好些,拿林秀梅包裹中的衣物能換些吃食,勉強(qiáng)趕路。
繼續(xù)往南,就只能啃樹皮挖草根了。
費(fèi)盡力氣,想找個縣城落腳,三人卻一頭撞進(jìn)了被流匪占據(jù)的柳城縣。
進(jìn)來當(dāng)日,就見到一群匪徒,將一整戶人家拉出來當(dāng)街砍掉頭顱,繼而掏空家產(chǎn)。
他當(dāng)時嚇得兩腿發(fā)軟,想要跑,卻已經(jīng)出不去了。只好帶著林秀梅和陳安尋了個空屋藏起來。
為了避開那些流匪,只能如同老鼠一樣茍活。
看見林秀梅將他撿來的餅子拍在地上,陳玉堂趕緊上前撿了起來。
小心握住,抬眼瞪向林秀梅,露出滿眼的血絲:“怎么說也是糧食,就是沾了些血而已,怎么不能吃!”
見到陳玉堂將沾人血的餅子在身上蹭蹭,咬入口中,大嚼特嚼起來。
林秀梅一臉嫌惡,低聲罵了句:“沒用的東西?!?/p>
陳玉堂咀嚼動作停了,隨后搖了搖腦袋,繼續(xù)嚼著干餅。
等將血液的腥氣、米面的香氣一齊嚼出來,才梗著脖子吞下。
用嘶啞的聲音對林秀梅說道:“我是沒用的東西,那你試試去找吃的!”
“城里的糧食,全被那些流匪收起來了?!?/p>
“我每天出去,冒著被砍頭的風(fēng)險(xiǎn),就為了找到這一點(diǎn)殘羹剩飯!”
陳玉堂聲音漸漸變成低吼,似是要將怒意全部發(fā)泄出來:“還是說,嫂子你想吃肉,我可以給你們帶回肉來?吃嗎!”
“嫂嫂!你要吃嗎?人肉?”
林秀梅別過臉去,沒去看他。
陳安不知道兩人在爭吵,只是拉著林秀梅的手,哭嚎道:“娘,我餓,我好餓!”
說話時,眼睛又瞟向陳玉堂手中的餅。
他剛剛咬了一口吐了,可現(xiàn)在饑餓感再次涌上來,看到陳玉堂吃得很香,又想再嘗一口了。
陳玉堂將餅子再次遞過去:“吃了,不準(zhǔn)吐?!?/p>
林秀梅卻再次將陳玉堂的手拍落。
將陳安拉到懷里,輕聲說道:“在這等著,娘去給你找吃的。”
陳玉堂冷笑道:“嫂子,你真以為外邊吃的那么好找?”
林秀梅并不理他,只是走到房間一角,那里放著一個陶盆。
昨日下雨,他們尋了個陶盆,放在屋內(nèi)接雨,現(xiàn)在正好接了一盆清水。
林秀梅借著火光,掬水將臉上的污泥一點(diǎn)點(diǎn)洗干凈,露出姣好的面龐。
陳玉坤能將其帶回家在外邊養(yǎng)著,林秀梅的容貌自是不差的。
即便生了孩子,也還能稱得上是風(fēng)韻猶存。
將臉洗干凈后,又用手抓著頭發(fā),小心扯掉上面的木屑、雜草。
又舀起水來,輕輕搓了一遍,直到?jīng)]了任何異味。
陳玉堂臉上始終帶著冷笑,看著忙碌的林秀梅,罵著蠢貨。
找吃的?
現(xiàn)在柳城縣能吃的,大概只剩下人了。
而且,這都什么時候了,出門之前還要收拾一下,生怕那些流匪看不見嗎?
心中變著法子罵著,林秀梅卻已洗完,起身轉(zhuǎn)過頭來。
此刻,她臉上的黑灰污泥被洗干凈,一頭長發(fā)自頸間垂落。
火光的映照下,整個人仿佛被鍍了一層金光。
在這破破爛爛,到處都是臟污、雨水的破房子內(nèi)。
林秀梅的那張臉,仿佛成了世間最美的事物。
陳玉堂一時竟然有些看得呆了,連饑餓都忘了。
林秀梅看著陳玉堂癡呆的樣子,心中嗤笑,也不說話,只是從他身側(cè)走過去。
陳玉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嫂嫂,你去哪?”
“去哪?當(dāng)然是找吃的!”
“這黑燈瞎火,而且外面哪里有吃的?”見到那張臉,陳玉堂下意識就開始軟聲軟氣的哄著林秀梅。
林秀梅道:“你不是說了,現(xiàn)在全城的糧食都被那群流匪收走了,我就去那找?!?/p>
說著,將自已的頭發(fā)往后攏了攏:“趁著老娘這幾分姿色還在,多換些吃食來,免得我們?nèi)损I死街頭。”
陳玉堂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為什么出門之前還要梳妝洗臉。
是準(zhǔn)備重操舊業(yè),找?guī)讉€聚義軍的恩客。
陳玉堂額頭青筋跳動,死死抓住其手腕?!安粶?zhǔn)去!”
林秀梅奮力甩開陳玉堂的手,卻沒能甩開,只能開口:“小叔,難道你就非得讓我們娘倆跟你一起餓死?”
陳玉堂咬著牙:“我明天,會找來吃的!你不準(zhǔn)去?!?/p>
林秀梅看著那張臉,許久才嗤笑開口:“如果是你大哥說這話,我信;可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你覺得我能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