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樓見雪便在這破敗的山神廟中暫且安身。
傷勢沉重得超乎想象,莫說御劍,便是起身行走都極為艱難。
但每當(dāng)小女孩眼巴巴地端著藥碗過來,樓見雪總會默不作聲地接過,將那苦澀的汁液一滴不剩地飲下。
閑暇時,小女孩會捧來幾本不知從何處撿來的的話本,纏著他念。
她不識字,只覺得這個話少的哥哥聲音好聽。
“哥哥,你快念嘛,后來那書生考上狀元了沒有?他和小姐團(tuán)圓了嗎?”小女孩蹲在他身旁,仰著臟兮兮的小臉,眼睛亮晶晶的。
樓見雪倚著斑駁的墻壁,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頁。
他垂下眼,開始用那沙啞卻依舊清冷的嗓音,緩緩念起話本中才子佳人歷經(jīng)磨難終成眷屬的故事。
小女孩聽得入神,不時發(fā)出小小的驚呼或滿足的嘆息。
聽完一個格外圓滿的結(jié)局后,小女孩托著腮,忽然問道:“哥哥,你說話的口音,和我們這里不一樣。你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嗎?”
樓見雪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
小女孩自顧自地猜測道:“哥哥是不是和家里人鬧別扭了,所以才跑出來的?”
孩童的心思單純而直接。
樓見雪沉默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扣緊了書頁邊緣,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他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差不多吧?!?/p>
“那為什么不回去呢?”小女孩不解,“話本里都說,家里人吵吵鬧鬧,最后總是會和好的呀。外面兵荒馬亂的,多危險?!?/p>
為什么不回去?
樓見雪怔住了。
陽光從破敗的窗欞照入,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他看著小女孩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眼眸,那里面充滿了對團(tuán)圓理所當(dāng)然的向往。
可他呢?
他該如何告訴這個孩子,他逃離的,不是簡單的鬧別扭。
他恐懼。
云深說心悅他。
這話聽著就像做夢一樣,可樓見雪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只覺得心里發(fā)慌,像做了什么虧心事被人逮住了一樣。
他拿什么讓云深喜歡?
他自已清楚自已是個什么樣的人。
心里藏著那么多見不得光的東西,嫉妒、猜疑、還有上輩子那些破事留下的疤。
這樣的他,憑什么?
他根本不信會有人真心喜歡這樣的自已。
人都是挑好的喜歡的,誰樂意湊近一堆爛攤子?就像沒人會喜歡一直待在黑漆漆的地方。
而且他不是喜歡楚惟嗎?
現(xiàn)在只是楚惟沒有出現(xiàn)而已。他怕云深現(xiàn)在說喜歡,等哪天看清楚他里頭到底什么樣,那點好臉色肯定就沒了,說不定還會像上輩子那樣..........
他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從高處摔下來的滋味,既然早就知道結(jié)果,還不如自已先走,起碼不用等著被扔下。
有時候他會憋屈地想,云深為什么不能早點對他好點?
非等他一個人熬了這么久,心都凍硬了,習(xí)慣什么都自已扛了,才來說這些。這突然的好,讓他渾身不自在,只想躲回自已那個冰冷的殼里去。
眼看好像能過點好日子了,他心里反而更難受。
以前受的那些委屈,不但沒忘,這會兒全冒出來了,擠兌得他透不過氣。他覺得自已根本接不住這好,好像幸福就在眼前,可他連伸手的力氣和勇氣都沒了。
最讓他憋悶的是,搞成這樣好像也不能全怪云深。可他也不知道該怪誰,是怪命不好,還是怪自已太慫。
所以,在云深可能不要他之前,他自已先跑了。
每次他覺得日子有點盼頭了,倒霉事總是來得更快。
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他腦子里打轉(zhuǎn),但他一個字也沒法跟眼前這個眨著大眼睛的小姑娘說。
他最終只是極輕地?fù)u了搖頭,避開了小女孩純真的目光,將視線重新落回話本上。
“.......有些事,不像話本里寫的那么簡單?!?/p>
樓見雪在破廟里勉強挨過了幾日。
他清楚,自已這殘破身軀根本撐不了多久,更可怕的是,追兵隨時可能嗅著血腥味找來。
屆時,這對收留他的爺孫,必遭池魚之殃。
不能再連累他們了。
天剛蒙蒙亮,晨霧未散。
樓見雪強撐著坐起身,取出儲物袋中最后幾塊品相純凈的靈石。他走到蜷縮在干草堆上熟睡的小女孩身邊,將東西輕輕塞進(jìn)她枕邊的小布包里。
這些,足夠他們遠(yuǎn)離戰(zhàn)火,尋個安穩(wěn)去處度日了。
老爺爺早已醒來,正沉默地坐在火堆余燼旁。樓見雪走過去,將另一小袋靈石遞到他面前。
“老伯,多謝幾日收留。這些.......聊表心意?!彼曇羯硢?。
老爺爺抬起頭,昏花的眼睛看向樓觀雪,又迅速垂下,雙手在膝蓋上搓了搓,沒有接那袋靈石,反而微微發(fā)起抖來。
樓見雪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他將靈石袋輕輕放在老伯腳邊,低聲道:“保重。”
說罷,他轉(zhuǎn)身,一步步向破廟門口走去。
就在他一只腳踏出門檻,半個身子即將融入門外濃霧的剎那——
破廟前方那片竹林里,影影綽綽突然現(xiàn)出數(shù)道身影。氣息凌厲,瞬間鎖定了廟門,為首之人,正是碧落仙府那名弟子。
“樓觀雪,你還想往哪里逃?”
幾乎同時,他身后傳來“噗通”一聲悶響!
他回頭,只見廟內(nèi)那一直沉默的老爺爺跪了下去,止不住地磕頭,老淚縱橫,卻始終不敢看樓見雪的眼睛。
“仙師.......人、人在這里了,求仙師們明鑒!老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只是尋常百姓,偶然救了他.......”
最后,他像是耗盡了勇氣,猛地轉(zhuǎn)向樓觀雪,帶著哭腔喊道:
“這位....這位仙師!您行行好!您犯下的事,自有天理公道,求您高抬貴手,就別再連累我們這些螻蟻一樣的平頭百姓了!老漢我一把年紀(jì),死了也就死了,可丫頭還小,她得活下去?。 ?/p>
小女孩被這動靜驚醒,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
樓見雪站在原地。
原來如此。
一股冰寒徹骨的涼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身上的傷痛更刺骨。他閉上眼,極輕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靜。
他沒有去看那些追兵,目光反而落在跪地的老伯和哭泣的孩子身上。
嘴角極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想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卻終究沒能成功。
他朝著老伯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
“老伯,起身吧?!?/p>
“這幾日的收留之恩,樓某銘記于心?!?/p>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地上那個裝著靈石的布袋。
“今日之事,便當(dāng)是......兩清了。”
“是樓某,給你們添麻煩了?!?/p>
話音落下,破廟前只剩小女孩壓抑的抽泣和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
“樓見雪,事已至此,你還要牽連無辜嗎?”
所有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樓見雪緩緩直起身。
他極輕地?fù)u了搖頭,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不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