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風(fēng)暖,西華門外又換了模樣,這是金玉貝第二次在這里送別。
顧海盯著她,眼中劃過驚愕,花白的長眉輕顫,嗓音尖啞。
“金御侍,你是來看咱家笑話的?”
金玉貝嗤笑一聲,聲音中卻沒有嘲諷之意。
”公公在宮中這么些年,還怕別人看笑話?!”
顧海重重哼了一聲,揚(yáng)起下巴。
“咱家不用人送。”
金玉貝挑眉,抬腳輕晃,石榴繡花裙擺微揚(yáng)。
“我不過……是來這西華門散散步,恰巧看見公公而已?!?/p>
顧海松弛的眼皮下眼珠微動,再次抬頭,眸中閃過暗沉,聲音嚴(yán)肅。
“金御侍,這宮里的水深不見底,你不過管中窺豹。一個宮婢想攪動這潭水,最后只會越陷越深,葬身于此,倒不如想法子早早出宮?!?/p>
金玉貝眼中劃過淡淡笑意,不以為意。
”我已入局,早已無路可退。
不過,我倒要問問公公,既已從這深潭中掙扎而出,為何還要回來淌這趟渾水?”
顧海眼睛一瞬瞪大,還沒等他開口,就見金玉貝面色冷沉,睨著自已淺淺福了一禮。
“顧公公,好走不送。
此番別后,莫再相逢?!?/p>
她說完慢慢側(cè)過身。
身旁垂首躬身的小喜子緩緩抬起頭。
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狠狠盯著顧海,唇角溢出一絲冷笑,像是一條隨時準(zhǔn)備攻擊的竹葉青。
顧海撇了下嘴,回瞪小喜子,聲音中有難以分辨的復(fù)雜。
也不知出口的話,到底是對誰說的。
“記著,在這宮里,心狠薄情的人才能活得久?!?/p>
說罷,他轉(zhuǎn)身獨(dú)自離去,不過腰背卻不如原先那么挺拔了。
……
穿花拂柳的初夏。
綠意盎然、朱墻碧瓦。
頭頂是湛藍(lán)的天空,讓人不由自主放慢腳步。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金玉貝忽然頓住腳步,回頭問道:
“小喜子,那事如何了?”
小喜子上前兩步,靠近金玉貝,低聲道:
“奴才正查著,御侍姐姐放心,有了你撿得那方帕子,一定能查到跟蹤的人?!?/p>
金玉貝點(diǎn)頭,雖然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猜度,但這種事不能僅憑她的主觀推斷。
見她微微蹙眉,小喜子開口道:“御侍姐姐,御花園的櫻桃熟了,奴才陪你去看看?”
金玉貝抬眼望他,彎了眼角。
“好,一會兒多采些!二殿下今日要來康寧殿。”
提及趙佑寧,金玉貝不由想到那位被選定的啟蒙夫子。
她特意去見過一次。
那位的樣子,和他爹金夢白倒有幾分相似,一看就是教書本死理的刻板老學(xué)究。
在金玉貝看來,身為帝王,首要修習(xí)的,并非書本上的空洞道理,而是洞察人心、深諳權(quán)謀、精于馭下、善于權(quán)衡……
尤其是小佑寧這種,沒有充足的成長時間,準(zhǔn)備半路趕鴨子上架的。
“唉!”
金玉貝吐出一口氣,這一聲聽在小喜子心中,他不由抿緊唇角。
自打那位李家郎君成了狀元,到了翰林院,御侍姐姐就經(jīng)常斂眉沉思,眼里時常劃過憂思。
在小喜子看來,一個不能讓御侍姐姐開懷的男子,就不值得姐姐再為他動半分心思。
思及此,急走兩步,他到一旁折了兩朵粉色的石榴花,舉到金玉貝面前,俯身側(cè)過頭去。
金玉貝怔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瞪圓,嘴角上揚(yáng),終于笑出了聲。
她一只手接過粉色石榴花,另一只手放到小喜子的肩頭,側(cè)頭朝小喜子的鬢邊簪去,嗔笑道:
“當(dāng)真要學(xué)那簪花少年郎?你?。 ?/p>
小喜子余光看她湊近的笑臉,感受著肩頭傳來的溫軟,耳尖泛起了粉意。
兩人舉止親昵,不知情的人打眼瞅去,只以為是郎情妾意。
五月的宮道,槐蔭濃膩、蟬鳴初燥。
李修謹(jǐn)和翰林院的編修陸成渝、庶吉士同行,剛從藏書閣出來。
他正在沉思,卻聽陸成渝在身旁喊了一聲。
“哎呀呀!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陸成渝是這次的榜眼,性子古板,此時低著頭抓起青袍袖角半遮住眼睛,脖頸都紅了。
庶吉士嘿嘿一笑,低聲說了句:
“莫不是碰上對食了?哎喲!光天化日,這膽子也太大了?!?/p>
李修謹(jǐn)?shù)а垲┤ィ瑒x那間雙瞳驟縮,呼吸都停住了一瞬。
此時的金玉貝和小喜子聽到人聲,抬頭就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三人。
金玉貝的目光在李修謹(jǐn)呆愣的臉上打了個圈,又見那位抬著袖子,正說著“非禮勿視”的男子,心念一轉(zhuǎn)就明白了他們的誤會。
她大大方方抿唇一笑,抬起腳步,走了過去。
……
女子輕柔如水的聲音響起。
“幾位翰林大人安!”
“噢,好……好,安!”那兩人紅著臉點(diǎn)頭。
他們并不知這位容貌柔艷的女子是誰。
她穿著一件煙青色暗紋綢褙子,內(nèi)襯月白交領(lǐng)軟紗衫,藕荷色的裙裾隨著步伐蕩漾,如被夏風(fēng)吹皺的湖水,清雅脫俗。
兩人紅著臉,噢噢應(yīng)答,金玉貝卻站定在了李修謹(jǐn)面前。
高高仰起精巧如玉的下巴,她的目光從他喉結(jié)往上……
最終停留在那緊致微揚(yáng)的眼瞼和氤氳起薄霧的眼眸上。
見李修謹(jǐn)仍舊呆呆地看著女官,一動不動。
一旁的庶吉士扯了一下他,出聲提醒,“李兄,李兄!”
他這兩聲終于讓李修謹(jǐn)回神,他眨了一下眼,噢了一聲,閃爍著目光微微后退一步,拱起手說了一句。
“女官大人……安好!”
他這一聲,讓身后兩人一驚。
那兩人迅速對視一眼,也忙拱手說道:“女官大人好!“
金玉貝大大方方掃了幾人一眼,頷首微笑,而后淡定地開口。
“兩位,我與李修撰是同鄉(xiāng),可否借一步說話!”
槐樹蔭下,小喜子側(cè)身站在幾步遠(yuǎn)外,庶吉士和編修已經(jīng)先行離開。
金玉貝看著一言不發(fā)的李修謹(jǐn),輕笑出聲。
“怎么了,名動京師的狀元郎又不會說話了?”
李修謹(jǐn)壓著心中的狂喜,開口道:“話,話本子看多了,一時不知該說哪一句好!“
“撲哧”一聲,金玉貝笑了。
這一笑落在李修謹(jǐn)眼中,只能用“天地失色”來形容。
頭頂,陽光穿過槐樹縫隙而下,微有些刺目。
李修謹(jǐn)看著金玉貝瞇了下眼,抬腳靠近了一分,用身高的優(yōu)勢替她擋去了刺目的光線,將她籠在陰影中。
金玉貝聽見他有些紊亂地呼吸,聽到他開口說:
“我來了!”
千言萬語匯成這三個字。
長久的思念,在李家大郎胸腔中涌動而出,竟只剩下這三個字。
他來了。
她在。
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