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山不曾料,小丫頭會有這般反應(yīng),從椅子上起身。
他身材魁梧,一步一步走近金玉貝,停在她一步之外,微微垂首俯視她。
李松齡心中一緊,叱責(zé)道:
“大膽!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份,還不快出去。”
卻聽一陣沉悶似雷的笑聲沖入耳膜。
“哈哈哈,好……好!”
肖明山負(fù)手大笑,看金玉貝的眼神多了些真心歡喜。
“小丫頭,膽大心細(xì),還有脾氣!好……”
他笑著想了下,身子略略前傾,靠近金玉貝的耳邊。
“不過,到底是紙老虎還是真老虎呢?丫頭,敢不敢跟我進(jìn)宮!”
渾渾噩噩,廊上平坦的青磚仿佛有了起伏,金玉貝捂著狂跳的心,腳下虛浮地扶著木柱坐到了廊上。
這是真的嗎?
用力朝自已的大腿擰去,疼得咧嘴,猛地起身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
金玉貝雙手捂住嘴,怕下一刻自已會高興地吼出來。
老天爺真的聽見了她夜夜的祈求。
她,她要進(jìn)宮了!
去二殿下身邊!
二殿下,景朝天子如今唯一的子嗣!
她金玉貝終于不用簽下絕契,賣身為奴了。
溫?zé)岬囊后w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著轉(zhuǎn),鼻子發(fā)酸,如哽在喉。
她高高仰起頭,緩緩放下手,調(diào)整呼吸,告誡自已。
要淡定,再淡定一點(diǎn)。
終于,她平靜了下來。
游廊將天空圍成一小片,金玉貝抬頭,踮起腳尖,向天空努力地伸出雙手,像要掙脫禁錮束縛,飛向外面那片更高遠(yuǎn)的天空。
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海是深,可深水里才能養(yǎng)大魚。
比起將來在青云坊的窄巷里被媒婆挑揀,或賣身為奴婢,這宮門的“深”,反倒成了她的保護(hù)傘。
哪怕里頭規(guī)矩森嚴(yán),總好過眼下的左右為難。
這條路雖艱難,但卻是條能往上的路。
只要盡全力帶好二殿下,看明白眉高眼低,步步為營。
只要能,只要能站到最有權(quán)勢的人身旁。
往后就再沒人,能隨意擺弄她金玉貝的人生了。
直到掌燈時分,周氏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李松齡和她說,這件事對外只能說是玉貝自愿去了王氏府上。
金玉貝進(jìn)宮之事,除卻他們?nèi)?,府中再不能多一人知曉?/p>
皇后的信,她看了,只寥寥數(shù)語,讓李府在三日內(nèi)將人交由肖明山送進(jìn)京師,此事必要守口如瓶。
當(dāng)晚,周氏便賞了二十兩白銀給金玉貝,讓她回青云坊和家人告別。
“玉貝,這可是你的真造化,我也同你一起高興。你進(jìn)宮后,務(wù)必謹(jǐn)言慎行,一定要竭盡全力照顧好二殿下。”
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周氏動情地?fù)ё×私鹩褙悺?/p>
若不是皇后的信,她是真舍不得放人。
“夫人莫要為我憂心,夫人對玉貝的好,玉貝銘記在心?!?/p>
周氏等的就是這句話,面前這丫頭,若是在宮中行差踏錯,與他們李府無半點(diǎn)干系。
可若真能伺候好二殿下,來日定當(dāng)榮寵加身,日后修謹(jǐn)入仕,說不得還能助力一二。
思及此,她拉著金玉貝坐下,細(xì)細(xì)將她所知的宮中情況一一告知。
出了督糧道府,頂著滿天星辰,金玉貝卻沒有立刻回青云坊,而是去了保幼寧坤堂。
當(dāng)蘇蘭景看著醫(yī)館門口的人時,有些失神。
少女和兩個多月相比,似青澀的花苞已經(jīng)打開了兩片花瓣,透出縷縷暗香。
將人讓了進(jìn)來,也沒上茶,她就這個性子,不拘小節(jié),常給人無禮傲慢之感。
金玉貝卻覺得這樣更好,省去了繁文縟節(jié),節(jié)約時間。
長話短說,她拿出一疊微黃的宣紙放在桌上。
“蘇大夫,不好意思,我不方便出門,如今才能將東西拿來。”
蘇蘭景將那疊寫得密密麻麻的宣紙拿起來,翻看了幾張,眼中這才有了真切的笑意。
“太好了,你居然背下了這么多幼兒護(hù)理、按摩方法!”
蘇景蘭說罷,起身激動的來回走了幾步,拳手在掌心敲打了幾下,再次看向金玉貝。
“這樣,我也不白拿。
我聽童老頭說,你母親身體虧虛,我這里有兩味藥材,對女子身虧……”
“不,蘇大夫,我另有事相求?!?/p>
金玉貝忙起身制止,目光誠摯。
“蘇大夫,我是存著私心的。你行醫(yī)多年,診治的幼兒無數(shù)。
我不怕你笑話,我想請教你,護(hù)理早產(chǎn)的周歲男嬰有何要注意的,這類孩子最易有哪些病癥?!?/p>
蘇蘭景雖心中驚詫,但卻只字未問,而是開口詳細(xì)地回答起金玉貝的問題。
金玉貝從懷中取出炭筆和紙開始認(rèn)真記錄起來。
不知不覺,茶已續(xù)了三壺。
三更梆子敲過,金玉貝起身告辭。
蘇蘭景將人送到門口,深深地凝望向她。
“你與我見過的姑娘都不同!”
金玉貝露齒而笑,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開懷笑過了。
“蘇大夫亦然,玉貝愿蘇大夫心中所想,事事能成,活得肆意瀟灑!”
截然不同的兩個女性,在這一刻,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世俗的不屑和對靈魂自由的渴望。
蘇蘭景第一次聽人對她說,愿她活得肆意瀟灑,笑意溢出眼底。
她含笑點(diǎn)頭,朝金玉貝揮手,“去吧!青云坊太小,這里留不住你?!?/p>
怕驚嚇到家里人,金玉貝刻意放慢腳步,緩緩朝金青云坊的方向而去。
最后干脆坐到了巷子口的桂花樹下,等天空露出魚肚白時再進(jìn)去。
夜風(fēng)很冷,她將身子縮起,揣著希望的一顆心卻是火熱的。
不知不覺,她竟想到了李修謹(jǐn)。
他何時回來呢,也許碰不上面反而更好。
如果還能見到他,她該和他說些什么?
他知道自已自愿去京師汪家,會很不痛快吧!
當(dāng)初為了她,他冒著那么大的風(fēng)險(xiǎn),傷了汪典成的手腕,廢了他的右手,相當(dāng)于毀了那廝的科舉之路。
而今,自已走的理由卻是要巴巴上汪府去。
他知道后,會如何想自已,一定會瞧不起自已,會恨自已。
不過,這樣也好。
這樣,李修謹(jǐn)就會很快忘了自已。
也許幾個月,也許更快,她金玉貝就會在李修謹(jǐn)?shù)氖澜缋锵У靡桓啥簦拖駨膩頉]有出現(xiàn)過。
對了,他要去問問那位肖大人,進(jìn)了宮,她能拿到多少俸銀。
虞皇后長得很美吧,那景朝天子呢……
這般雜亂地想著,胡同里傳來了狗吠和隱約的人聲,收夜香的人開始挨家挨戶敲門。
金玉貝這才起身,活動了下手腳,走進(jìn)了灰蒙蒙的巷子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