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沿著貢院外墻擺出了數(shù)十盆牡丹。
層層疊疊的花瓣堆簇如霞,豐腴華貴得連春風(fēng)都要繞著走,馥郁香氣混著塵土氣息漫滿長街。
而花影之下,是萬人空巷的喧鬧。
春闈的黃榜還未張貼,黑壓壓的人群已將放榜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貢院墻外的那處老茶攤里,幾張八仙桌被擠得滿滿當當。
茶客們捧著粗瓷碗,眼睛卻瞟著巷口那些裝飾精巧的馬車,七嘴八舌。
“你們瞧!那輛馬車,鑲著銀絲花紋的,是劉侍郎家的!”
“那兒,拐角那輛掛著玉墜的,我瞧著像御史大人府上的!”
穿粗麻布衣的販夫咂了口熱茶,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書生,擠眉弄眼道:
“這位小兄弟,你生的一表人才,就該過去走兩圈,那幾輛馬車哪是來看榜的?
分明是沖著榜下捉婿來的,說不得你就入了哪家千金的眼!”
同桌的老者捋著胡須,哈哈大笑。
“可不是嘛!春闈放榜,最熱鬧的除了中榜的學(xué)子,就是這些急著搶女婿的世家大族!
瞧瞧那些小姐的馬車,停得不遠不近,既不拋頭露面,又能把黃榜上的名字瞧得真切,算盤打得精著呢!”
又聽有一人開口道:
“誒,你們聽說沒,那位隴西世家的李家郎君年方十九,不僅學(xué)問一等一,相貌也是俊朗出眾。賭坊里都在押他名次呢。今日若高中,怕是要被搶瘋咯!”
這話引得滿攤哄笑,茶攤主提著銅壺添水,笑著搭話:
“哪年放榜不是這樣!前兩年有個二甲進士,剛看完榜就被兩家攔住,差點沒被拉去拜堂!今年瞧這陣仗,怕是更熱鬧!”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調(diào)侃聲、笑聲混著貢院門前的喧鬧,飄出茶攤,傳進巷口的馬車里。
不知惹動了哪位閨中少女芳心,隱約傳出低低的嬌聲笑語。
這一日的黃榜下,中榜者的狂喜歡呼,落榜者的失意悲嚎。
世家小姐們隔著花影與人潮,眼底藏著的好奇與期許,憧憬著一場宿命良緣。
最終,這些悲喜、期盼與遺憾都將被這張黃榜,輕輕劃進各自的命運里。
李府派了沈巖和竹生兩個去看榜。
李修謹閉目仰頭立在院中,任由春日暖煦的陽光漫過肩頭、淌遍周身。
他的指尖反復(fù)摩挲著那只丑布袋,袋身早已被磨得起了毛邊。
他的內(nèi)心,并非如他臉上的表情般沉著淡定。
為了等放榜,李府一家前天晚上就回了京師。
周氏看著兒子站在院里的背影,正要上前,卻被李松齡一把拉住。
道臺大人搖了搖頭,輕聲道:“別去打攪他?!?/p>
周氏抬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看向自家夫君,目光復(fù)雜的問了一句。
“當真是玉貝那個丫頭去找了英國公,幫了修謹?shù)拿Γ俊?/p>
李松齡點了一下頭,其實他也是這幾天才將事情來龍去脈搞了個大致清楚。
此時再提及,心里依舊驚駭。
他不敢相信,兩年前在自家后院照顧修遠的小丫頭,如今已是陛下身邊的御前五品女官。
也不敢相信這個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小丫頭,竟能在英國公面前說上話。
還能讓人出宮送口信、替修謹出了那么一個滴水不漏的主意。
那種深沉的心機謀算,說實話,他一個浸淫官場多年的人也望塵莫及。
這樣的女子好比隱藏在刀鞘內(nèi)的利刃。
你以為只是一個掛金綴玉的裝飾品,卻不想刀鞘內(nèi)是能一劍封喉的鋒銳。
正這時,前院傳來喧嘩,竹生跌跌撞撞跑進來,扯著嗓子不停喊著:
“中了!中了!我家公子中了榜首會元。
老爺夫人、公子、報喜的來啦!”
接著,李府門前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差役高亢喜氣的吆喝聲,整條烏衣巷都能聽見。
“李府李修謹公子高中春闈榜首會元,報喜來啦!”
那中氣十足的喊聲驚得廊下的雀鳥撲棱棱飛起。
院中的李修謹猛地睜開眼,眼中的喜悅變成了上翹的嘴角。
一旁的周氏捂著嘴,淚水卻從指縫溢出,拉著身旁抱著三公子李修遠的龔嬤嬤,喜極而泣,口中翻來覆去重復(fù)著:
“中了!真的中了!老天有眼!”
二公子帶著報喜的差役從外跑進來,邊揮手,邊歡呼著:
“噢噢,我兄長中了,我兄長是文曲星下凡,我是武曲星下凡!”
李松齡撫須,一臉自豪喜悅,對著報喜差役道:
“有勞了,來人,快將喜報供起來,拿謝儀出來給這位信使!”
因著這喜訊,李府下人都加了一個月月銀,院中一片歡騰,賀喜之聲不絕于耳。
這天起,李府大擺宴席,遍請親友,流水席整整辦了三日。
而此時,李修謹?shù)牟哒撜欢Y部尚書左大人轉(zhuǎn)至內(nèi)閣,并由龍甲衛(wèi)專遞到了御書房。
御書房內(nèi),明黃燭火微晃,康裕帝打開那份策論看起來。
當看到“鹽漕歸心,皇權(quán)固本”八字標題時,雙瞳微震。
他眉峰微蹙一行行看下去,待讀到“鹽運設(shè)直屬司、漕運裁冗歸戶部”的具體條陳時,眉頭又漸漸舒緩,眸中漫開亮色。
再往下,讀到“鹽稅直繳國庫,漕利不流地方”一句時,康裕帝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身子微仰,靠到了椅背上,唇角勾起一抹難得的笑意。
那是帝王積壓許久的心結(jié)被精準戳中,又覓得良策的釋然與振奮。
末了,康寧帝抬手,將策論往案上重重一拍,從座位上站起,聲音里帶著難掩的贊賞。
“好個李家郎,眼光毒辣,對策務(wù)實,竟有如此一針見血的洞見與魄力!”
說罷,他再次看向那落款處的“李修謹”三字,目光不由滑向一旁的金玉貝。
見她仿佛沒見聽自已剛剛的褒獎,正在整理折子,一臉的專注。
皇帝的眼底掠過一絲復(fù)雜的波瀾。
尋到人才的欣喜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可心底那點求而不得的隱秘酸澀也是真的。
就如一根軟刺般扎在他心頭,這種微妙的感情在他心里來來回回攪動,最終化作心底的一聲嘆息。
其實,皇帝剛剛的話,一字不落傳到了金玉貝耳中。
她已經(jīng)知道了李修謹高中的消息。
又見趙懷仁看過策論后的激動模樣,不由微挑眉頭。
捧著已批閱的折子,她背過身,朝一側(cè)專用的折匣緩步走去。
嘴角慢慢翹起,瞳仁里滿是謀劃成功的雀躍。
她如今能出入機要書房,李修謹一旦入仕,便能為她在前朝后宮搭起一條隱秘的通途。
前可探聽朝政動向,后可探得君心。
如此這般前后呼應(yīng),靜水深流。
她就能穩(wěn)穩(wěn)向上攀援,以女子之身,掙脫桎梏。
在這權(quán)力棋局中,爭一席之地,掌棋落子、得一份無人能撼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