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夢白走向牛車,伸手要去扶朱氏。
她卻擺手,剜了眼一旁的秀菊。
“還不來扶我,這種事還要等著男人來做?看你就來氣。
玉貝那丫頭,小時(shí)候多虧我?guī)Я藘赡辏蝗蛔屗S了你這榆木疙瘩的性子,哪有現(xiàn)在的福氣!
還能在京師的大戶人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掙銀子,吃香的喝辣的?!
秀菊垂頭“嗯”了一聲,彎腰要去扶朱氏。
這時(shí),一旁伸過來一雙手,比她快一步托住了朱氏的胳肢窩,將人架了起來。
“奶奶,玉堂來扶你,姆媽力氣小,萬一再摔著你?!?/p>
朱老太聽了這話,臉上才有了笑模樣,看了一眼金玉堂說道:
”還是我家金孫懂事貼心,瞧瞧,玉堂又長高了?!?/p>
說罷,她沒好氣地瞪了眼秀菊。
“你也是個(gè)當(dāng)娘的,你看看,你看看吶,孩子的褲腿都短成什么樣了?!
也不知道趕緊買了布去做,真是的,不知道上輩子欠了你什么,夢白才娶了你,我金家祖上那也是……”
聽著朱氏的喋喋不休,秀菊沉默不語,只一味順從點(diǎn)頭。
墳頭前,幾人跪了下來。
金夢白拿出粗瓷酒壺和小碗斟上酒,將其中一碗潑在了墳前。
他盯著碑上“先曾祖考,賜狀元及第,翰林院修撰,文淵居士金彥之墓”的一行字發(fā)呆。
良久后,喉口微哽,開口的聲音沙啞。
“曾祖公,夢白又來看您了,曾孫無用,這輩子是中不了舉了。
唯有把金家讀書明志的家訓(xùn)傳下去,只求列祖列宗,保佑子孫后代能勤勉向上,不負(fù)金家留下的不折風(fēng)骨……”
風(fēng)卷著紙錢灰盤旋而起,金夢白帶著一家人再次磕頭,起身時(shí)腿有些麻。
金玉堂見狀忙上前攙扶,金夢白看著眉清目秀的兒子,心中多了幾分釋然。
他拍了拍金玉堂的手,語重心長。
“玉堂,金家雖家道敗落了,但我們筆尖正,世代清白,不卑不亢,不貪不占,這點(diǎn)子風(fēng)骨可萬萬不能丟了?!?/p>
金玉堂鄭重點(diǎn)頭,“爹你放心,兒子記住了?!?/p>
父子倆正說著話,就見打西邊來了幾個(gè)人。
二毛家上墳回家,遠(yuǎn)遠(yuǎn)的,二毛娘就看到了金家?guī)卓谌恕?/p>
她哼了一聲,加快了腳步,二毛在后頭皺眉開口。
“姆媽,你干什么,你可別惹事!”
二毛娘手指了指媳婦高高隆起的肚子。
“你別管,把你媳婦兒扶好了!”
看著她那氣勢,二毛爹嘴角抽了抽,心道:
這婆娘幾年前在金家丫頭手上吃過虧,心里就一直憋著口氣,這明顯是要去找事兒啊。
秀菊把東西收好,金玉堂正準(zhǔn)備將朱氏架上牛車,就聽身后一聲喊。
“喲,朱大娘啊,誒呀,你家玉貝怎么這么不懂事兒,連著兩年清明都不回來?
也是,那丫頭打小就討人喜歡,我看吶……是攀上了高枝,做了哪個(gè)大戶人家的妾,連祖墳都不敢回來認(rèn)了吧?”
這話像針?biāo)频脑谌诵募馍?,什么意思大家都懂?/p>
秀菊瞬間慌了神,雙手?jǐn)Q著衣角,嘴唇發(fā)顫,臉一下漲紅。
她一慣老實(shí)木訥,最見不得爭執(zhí)。
聽了二毛娘的話,氣的心慌,張了張嘴想辯解,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訥訥地重復(fù):
“不、不是的……我家玉貝沒有……”
朱老太瞥了眼兒媳這副窩囊樣,心里竄起一股火。
當(dāng)年相看時(shí),她就嫌秀菊木訥,無奈夢白因?yàn)閹状梧l(xiāng)試不中,年紀(jì)拖大了,且還只是秀才中的增廣生。
秀才也是分等級的,除了少數(shù)廩生(尖子生)能領(lǐng)官府的廩食銀。
像金夢白這種增廣生(擴(kuò)招生),或附生(普通生)只能靠開私塾、代筆寫文書等方式謀生。
【前文中很多讀者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秀才能領(lǐng)到官府的銀子,金家不可能那么捉襟見肘,小生在此處順帶解釋?!?/p>
老百姓常說窮秀才,窮酸秀才就是這么來的。
朱氏請了幾次媒婆,卻總對女方挑三揀四。
常州府的媒婆見了她都搖頭,說金家再挑剔,就只能娶寡夫做兒媳了。
朱氏一聽就急了,她守寡多年,怎么能讓兒子再娶個(gè)寡婦進(jìn)門。
最后,也只能將秀菊娶進(jìn)了門。
無論她再怎么看不上秀菊,看不上那個(gè)不帶把的賠錢丫頭,那也是她金家的人,還輪不到一個(gè)外人來嚼舌根羞辱。
“放屁……你放屁!”朱氏的大嗓門陡然炸響。
她坐在石頭上,“呸!”一聲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溜圓,黑眼珠死死盯著對方,眼白翻得幾乎要掉出來。
“我家玉貝那是去京師大戶人家?guī)椭鴰Ш⒆拥模銈€(gè)嚼舌根爛屁眼、前沒胸后沒腚的丑婆娘,你是老幾,輪得到你編排?”
要說吵架,朱老太的戰(zhàn)斗力那在青云坊絕對一等一!
當(dāng)年憑著一副尖利嗓子、一雙能瞪死人的眼睛,連巷口最能嚼舌根的婆娘都被她罵得三天不敢出門。
不過,自打三年前小中風(fēng)后,她一直悶在家里,巷子里便少了她拍大腿罵人的動靜,有些人倒忘了她的厲害了。
這老虎雖臥病,爪子還利著呢,二毛娘敢挑清明節(jié)這天戳她孫女!
朱老太壓了好幾年的潑辣勁兒瞬間就滿血復(fù)活了。
二毛娘被朱老太一通罵,有些慫,可事兒是她挑的,只能梗著脖子反駁:
“哼,兩年不回家,不是做妾是什么?”
看著有人圍過來,又想著朱老太婆已經(jīng)癱了,二毛娘又壯起了膽子接著說。
“就你們家秀菊這沒用的樣子,玉貝丫頭能好到哪兒去?也就只能憑著那副狐貍精的樣子,給人家府里做小了?!?/p>
這話徹底惹惱了朱氏,她刻薄兒媳是不錯(cuò),可那是自已的兒媳,外頭人有什么資格嫌棄她。
她右手往腰上一叉,腮幫子鼓得老高,唾沫星子隨著尖利的嗓音“噼里啪啦”亂噴。
“我朱家的人,輪得到你指手畫腳?你這遭天譴的貨,也不知道是誰家兒子,死乞白賴,說娶不上玉貝要去當(dāng)和尚的,?。俊?/p>
“來啊,都來看看這個(gè)一腦子大糞的臭婆娘,就這種人家,生出來的孩子后頭肯定沒眼兒!”
二毛娘聽了這話,氣的險(xiǎn)些一個(gè)倒栽蔥,趕過來的二毛在一邊黑著臉,伸手去拽她。
“好了,還嫌不丟人,快走!”
二毛娘丟了面子,還想爭上幾句。
朱氏眼神掃過田埂邊戳著的糞勺子,見那勺邊上還糊著厚厚的……
當(dāng)即沖兒媳急聲道:
“死啦,還愣著干什么?把那糞勺子拿來!!”
秀菊被婆婆這聲吼嚇得一哆嗦,心慌得更厲害了,手腳發(fā)軟地跑到田埂邊,拿起糞勺子,幾乎是踉蹌著遞過來。
她臉上滿是無措,帶著哭腔:
“娘……你要這干什么,別、別動手……”
“沒用的東西!”
朱氏罵了一句,一把接過糞勺子。
她守寡了幾十年,一個(gè)人將金夢白拉拔大,手上是有股子勁的。
看著兒媳通紅的眼眶,朱老太太心里又氣,又有點(diǎn)不是滋味。
這媳婦是沒用,可實(shí)話實(shí)說,進(jìn)了門就沒閑過一天。
想到這兒,她卯足了勁,憑著一把子蠻力將糞勺子朝著二毛娘的方向扔了過去。
“嘴臭是吧,還敢欺負(fù)我家的人?我請你吃一勺!”
就聽“嗖”一聲……
二毛娘摸著一手涼颼颼黏乎乎,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金夢白和金玉堂爺倆全程觀戰(zhàn),見到二毛娘那一身……眼角不由自主抽了抽。
幾十年了,她家老太太吵架干仗從無敗跡,二毛娘就是欠修理。
秀菊站在一旁,看著婆婆那兇悍的模樣,心中卻出奇地安穩(wěn)。
她揉著衣角,眼眶紅紅的,悄悄往婆婆身邊挪了又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