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京師李府。
“莫慫,來!”
李定邦光著上身,大拇指擦過鼻尖,朝李修文笑著招手。
李修文一臉不服氣,將上身的短褂脫下用力扔到地上,又一次朝李定邦沖過去。
仍舊是沒過一個回合,他就被李定邦按倒在地上摩擦。
李修謹(jǐn)下值,進二門,繞過抄手游廊,輕輕拎起衣襟抖了抖,又俯身聞了下,不禁皺眉,這一天下來一身汗餿味!
進了院子,一抬頭就見赤條條光著上身的兩人躺在樹蔭下。
李修文這陣子已經(jīng)曬得和李定邦一個色兒了。
李修謹(jǐn)不禁搖頭走上前,正欲俯身去拉地上的李修文,就見李定邦眼神一凌,長腿蹬了過來。
李修謹(jǐn)一個轉(zhuǎn)身,同時瀟灑地將長袍別進了腰帶里。
兩人嘴角帶笑,拳拳生風(fēng),你來我往在院中過起招來。
“痛快!”
李定邦搖頭甩去頭上的汗珠,拿起茶壺也不往杯中倒,仰脖直接倒入口中。
沈巖見狀回身又拿出一個茶壺給李修謹(jǐn)?shù)沽艘槐?/p>
李修謹(jǐn)端起茶慢慢飲下,掏出帕子拭去額角的汗珠。
李修文仰頭看著大哥,又看看身高矮了半指的李定邦,眼神中充滿了驕傲。
他哥處處高人一等,從不落下風(fēng)。
李定邦看出了他的意思,笑著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光脊。
“啪”的響亮一聲后,留下五個清晰的手指印,疼的李修文呲了一下牙。
鐵柱抱著個比錢多多腦袋還大的寒瓜走過來,憨憨傻笑著招呼。
“公子吃瓜,井水冰過,恁涼!”
大、中、小號李家公子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一旁的錢多多不覺欣慰,原以為李修謹(jǐn)會有些文人清高傲氣,不想這少年溫和有禮,爽朗大氣。
這一支雖棄武從文,卻從未忘本。
李家這兩位公子,筋骨里的殺伐之氣與堅韌底色仍在。
李家大郎的身手與二公子不相伯仲,尤擅箭術(shù),挽弓如滿月,箭出似流星,百米之外能精準(zhǔn)穿透銅錢方孔,可謂百步穿楊。
這一個月來幾人相處默契,等二公子回隴西,他和鐵柱留下,彼此之間也會融洽。
六人圍坐在樹蔭下吃瓜,李定邦邊吃邊說。
“修謹(jǐn),鐵柱去找了漕幫的老船工,一壺醉今宵下去,他就交代了個底朝天。
去年秋訊沉的那三艘船根本沒觸礁,是被安王手下人劫了,糧食全被轉(zhuǎn)運到了蕭氏的糧倉中。
船工要么被滅口,要么被脅迫封口。”
這一切正如李修謹(jǐn)所料,他如今身在漕運司,身邊有安王的眼線盯著,想去碼頭查探,實在不易,幸好李定邦來了。
錢多多裝作生意人,和李定邦、鐵柱時常帶著酒肉去碼頭,他們很快就和船上的幾名隴西漢子熱絡(luò)起來。
三人都是生面孔,一口隴西腔,旁人只以為是外地來的商戶,無事閑逛,想包船運貨,很快就被他們幾個套出了話。
更讓李修謹(jǐn)驚喜的是,錢多多還提了個人,漕運司副主事錢岳。
此人祖籍隴西,幼時在隴西長大,其父病故后隨江南漕幫出生的外祖父到了京師。
他為人正直,因看不慣安王勢力的貪腐被排擠到了副主事的閑職上,暗中一直在收集證據(jù),卻苦于沒有靠山,不敢聲張。
李修謹(jǐn)聽后當(dāng)即決定,晚上就去拜訪這位錢大人。
錢多多與此人是遠親,有了他這層關(guān)系,兩人很快就見到了錢岳。
錢宅大廳中,仆從被遣出,錢岳被李修謹(jǐn)剛剛的一番話打動,手持蒲扇打量他良久。
眼前少年郎眼中的赤誠與果敢,讓他想起了自已多年來的郁郁不得志,思前想后,終是動了心。
……
梅雨之后的兩個月,旱情開始席卷江南。
兩月前還漫過堤岸的河水,如今縮成了細流,河底露出了淤泥,稻根在烈日下曬得發(fā)黑發(fā)脆。
從早到晚,白晃晃的日頭無情的炙烤著大地。
農(nóng)戶們頂著烈日,看著枯敗的莊稼,心中生出了絕望。
康寧殿中,數(shù)封江南急報堆疊于御案上,字里行間全是焦灼。
梅雨澇災(zāi)未平,又逢大旱無雨,江南各府河渠斷流、漕糧運轉(zhuǎn)受阻,糧價飆升,民怨四起……
康裕帝看完奏折,捂著胸口咳了幾聲,起身踱至殿外,仰望萬里無云的天空和那團烈日,輕嘆一聲:“難道是朕功德???!”
于是,皇帝當(dāng)晚決定,三日后素衣簡從去往城郊的報恩寺祈雨。
金玉貝和魏承安自然要隨行。
小佑寧得了消息,纏磨著康裕帝,也要同行,最終被金玉貝哄著住了嘴。
趁這個好機會,金玉貝將高遜提了出來,說這幾日可以讓他進宮陪伴小佑寧。
皇帝雖有些意外,但想了一刻便讓人去將高遜連夜傳進宮中。
高參議早有籌謀,又極善揣摩人心、洞察君意。
君臣相見,他言談得體、進退有度,一番對答投機融洽,氣氛甚歡。
開蒙之事便這般定下,高遜正式受聘為二殿下的夫子,特許這幾日入宮伴讀,以增進師生情誼,為年后授課做準(zhǔn)備。
小佑寧最終嘟著嘴被他以講故事為由,哄著回了錦寧宮。
皇帝說素衣簡從,但天子出行哪里能馬虎,帶的東西一樣不能少。
金玉貝指揮著宮人立刻去收拾,一番忙碌,回聽竹閣時已至凌晨。
銀輝灑下,一輪明月高懸空中。
她吐出一口氣,身子慢慢靠到了廊柱上,樹叢間忽然簌簌一響,一只野貓猛地躥出,身影快得只剩一道灰影。
金玉貝嚇了一跳,又想起了小佑寧后來同自已說的,那一夜冷宮中的“紅眼睛鬼”。
她挑起眉陷入沉思。
“鬼?”
找機會她一定要帶上小喜子去會一會那“鬼”!
想著想著,她又想起了蘇蘭景、肖明山……
重重疑竇在腦海中盤旋,最終她用力搖了搖頭。
不想了,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累了大半日,她也要回去休息了。
她轉(zhuǎn)身踏入聽竹閣,門扉輕合的瞬間,心底最后想的是,李修謹(jǐn)近來可好?
他在漕運司定會遇到阻撓,但愿他不要讓自已失望。
此時的李修謹(jǐn)正站在李府院中,他已經(jīng)得到了錢岳的信任,從他手中拿到了近五年來鹽,糧轉(zhuǎn)運記錄和賬目。
李定邦又找到了被脅迫的船工,提到了證詞。
如今他更要穩(wěn)住,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將證據(jù)送到御前,這樣他的漕運司主事之位就穩(wěn)了,才有與安王對抗的第一塊籌碼。
這般想著,他低頭看向腰間的布袋,伸手進去摸出了一粒糖,寶貝似的送進口中,瞇了一下眼。
甜,真甜!
這甜頭是玉貝給的。
如今他在宮外的漕運司,兩人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見面了,聽聞他與陛下同室而眠……
不,李修謹(jǐn)含著口中甜美,心中堅定。
這世上沒有人會比自已更懂她,她有一顆如金玉般剔透冷硬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