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卷著落英,小刀公公正捧著個描金漆盒,腳步匆匆往尚衣局而去。
盒里墊著軟緞,放著件孔雀藍綴寶石織金蟒紋袍。
昨日,安王無意間勾破了袖擺,這種料子,只有尚衣局的一位掌衣會補。
按制,宮外的衣服是絕不能送到宮內(nèi)補的,可這“制”,從來約束不了安王趙玄戈。
景朝的財政權(quán)都落在這位手里,陛下都不與安王硬訌,何況是尚衣局。
反正都是他們趙家的江山,尚衣局上下都默認(rèn)了。
進了尚衣局,沒走幾步,典衣就迎了上來。
“喲,哪陣風(fēng)把公公吹來了,快請進……”
不過三兩句話,衣匣就被抱去給了那位縫人,小刀公公坐在椅子上,悠閑的邊等邊喝茶。
忽然,他瞇起了眼。
門口人影一晃,一個氣勢洶洶的人影閃了進來。
小喜子踏進院門,抬眼就見典衣指揮著幾人給衣箱貼標(biāo)簽。
他眼尖,一眼就見到,是做給新進宮的那兩位的。
見了他,典衣臉上的笑就淡了,勉強勾了勾唇,勾出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她語氣應(yīng)付。
“小喜子公公怎么來了?”
小喜子盯著她那面無二兩肉的臉,磨了下后槽牙,不過幾日,喜子公公就變成了小喜子。
“典衣先前巴巴追著玉貝姑姑,說給姑姑做了兩套春衫,特來取回。”
小喜子邊說,邊走近衣箱。
典衣干笑兩聲,本能地上前擋在了衣箱前,往繡房里指了指,話里有話。
“這不,正忙著給劉才人,杜美人趕新衣。兩位貴人得寵,我們尚衣局……忙??!”
她說罷,瞄了眼小喜子,撇嘴壓低聲嘀咕。
“還以為是當(dāng)初呢,黃花菜都涼了!”
這話里的輕蔑嘲諷,像針一樣扎進小喜子心里。
前陣子,這宮里誰敢對御侍姐姐這般無禮。
對自已,典衣也是喜子公公長,喜子公公短,一副殷勤的嘴臉。
如今,竟這般不放在眼里。
小喜子腳下用力,右腳尖在青石板上碾出一道白痕,聲線略細(xì)卻穩(wěn)。
“不過是管著幾件衣裳的奴才,也敢拿鼻孔看人?姑姑是陛下親封的五品女官,你一個七品典衣,敢這般出口傷人?”
“喲,這話說得就不厚道了!
我們手里有活兒,有什么你讓你家姑姑上陛下那兒說去啊,失了寵到我們尚衣局撒什么火!”
典衣身后的宮人見狀,仗著在自家地盤,幫腔道。
她這話出口,邊上幾人都哄笑出聲。
小喜子的肩膀微微一抬,正欲抬手給她兩耳光。
這時,就聽身后傳來一聲清冷之聲。
“小喜子?!?/p>
只三個字,沒有情緒起伏,但小喜子領(lǐng)會了意思,下意識往后靠了靠。
他身后的陰影里,一道素色身影慢慢浮現(xiàn)。
素白裙裾被初春的風(fēng)掀起一角,裹著寒意。
金玉貝一步步向前,步伐不疾不徐,鞋底敲擊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晰而冷硬的輕響,叩擊在人心尖上。
本是江南煙雨般溫軟的人,那張慣常帶著淺笑的臉上,所有暖意褪盡。
春寒料峭,不及她眼底的萬分之一。
典衣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垂下頭,本能的微微躬身。
天青色的繡鞋很快就到了她眼前,那繡鞋前墜著的幾?;ㄉ蟮暮椋瑵嵃诐L圓,是萬中挑一的品相。
這還是前陣子聽竹閣的婢子拿來,讓她們尚衣局的縫人打孔縫上去的,聽說是陛下從內(nèi)帑里挑出來賞給這位的。
金玉貝停在典衣面前,抬起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聲音不高,卻很清亮。
“典衣,我再說一遍,把我的春衫拿來。”
典衣萬萬沒料到金玉貝會上門討要衣服,按道理,她失了帝心,該是夾著尾巴做人吶。
怎的還如此不知輕重,有臉到尚衣局討要,怪不得失寵。
想到這兒,典衣有了底氣,她皮笑肉不笑開口。
“金御侍,我要說沒有,你能拿我如何!”
她的話一落,邊上人就開始起哄。
“哈哈哈,你能如何?金御侍,都是奴才,你又何必為難我們。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你呀,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討陛下歡心吧?哈哈哈哈……”
小喜子的拳頭捏地咯咯響,角落里的小刀公公此時也不禁罵了一句。
“狗奴才,比咱家還會見風(fēng)使舵!”
他眼珠轉(zhuǎn)了一圈,也顧不上等那件衣服了,起身朝尚衣局后門而去。
金玉貝聽著耳邊陣陣嘲諷譏笑,冷笑一聲。
“呵,前陣子求著我來取衣服,如今不過是后宮來了兩位新人,你們就急著上躥下跳,臉都不要了?!?/p>
金玉貝睨著典衣,抬手輕輕拎了下典衣的衣襟,嚇了她一跳。
卻見金玉貝親熱地幫自已順了下領(lǐng)口,溫柔一笑。
笑的如百花盛開,可這一瞬,典衣的頭皮就麻了。
金玉貝轉(zhuǎn)身,熟門熟路將手伸進小喜子懷里,掏了塊竹青帕子出來。
“臟,這地兒可真臟!”
她仔細(xì)擦完手,將帕子用力摔到了典衣臉上。
沒等典衣開口,又扔了句。
“我看哪,如今的尚衣局已經(jīng)不是陛下的尚衣局了,而是典衣用來測風(fēng)向、撈好處的地方?!?/p>
“你,你別欺人太甚,這后宮,誰不是靠圣心活著。
五品又如何?
失了寵,品級再高也是掉了毛的孔雀,還不如只錦雞!”
“雞,誰是錦雞?”
典衣話音剛落,院門口就傳來一陣急促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
眾人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從七品美人杜氏扶著宮婢的手走了進來,眉眼間帶著幾分恃寵而驕的得意。
杜月容在門口已經(jīng)聽了陣熱鬧,本還幸災(zāi)樂禍。
直到聽見典衣剛出口的話,才走了出來,柳眉倒豎,顯是怒了。
典衣見了杜月容,像是見到了救星,連忙迎上去,語氣諂媚:
“杜美人您來了!奴婢剛是被氣著了,才混說的。
這不忙著為兩位貴人趕制新衣,實在騰不開手,金御侍就在這里發(fā)火,無理取鬧……”
杜月容的目光落在金玉貝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輕慢。
“呀,原來是金御侍,這我就得講句公道話了。
尚衣局的人手有限,自然得先緊著得寵的人來,怎么可能讓宮婢奴才占著先。”
“美人,得寵不代表可以不講道理!”金玉貝淡淡回應(yīng)。
“典衣承諾在先,如今卻出爾反爾。我今日要的不僅是衣裳,還要滅一滅尚衣局這種見風(fēng)使舵的風(fēng)氣!”
杜月容被噎了一下,正想反擊,鄭掌衣從后面急急出來,面上堆笑。
“這是怎么了,誤會!金御侍,是奴婢的錯。
做好了衣物卻忘了交侍下面人,倒叫典衣大人和您生了口角,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p>
鄭掌衣個子比一段女子要高挑,容貌秀麗,眼神活絡(luò),一看就是圓滑聰明的人。
她抱著衣箱上前,雙手舉到金玉貝面前,帶著笑。
“金御侍,這兩件衣裳奴婢可花了大心思,御侍回去可細(xì)看,滿不滿意。”
金玉貝對上鄭掌衣那若有所指的眼神,心底明了。
好,她就喜歡聰明人。
小喜子上前接過衣箱,金玉貝眼珠轉(zhuǎn)向典衣,而后慢慢,逐一掃過尚衣局那些剛剛嘲笑她的人,緩緩開口。
“這人吶,會看眉高眼低不是錯,錯就錯在自以為是的揣摩圣心,你們……等著吧!”
說罷,金玉貝轉(zhuǎn)頭就走。
小喜子和鄭掌衣快速交換了個眼神,他冷笑幾聲,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重復(fù)。
“等著,一……個……個……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