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前一日,鄭茴領著兩名縫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錦盒進了康寧殿。
原本,這件衣服是要送到皇后那里的,可她們到了錦寧宮才知道,皇后鳳體違和,二殿下此時在康寧殿中。
進了康寧殿,她忐忑不安的心情,更添了幾分緊張。
當錦盒中的衣服展開時,所有人都忍不住贊嘆。
只見這件玄色祭衣,底緞上滿繡鎏金云紋,金線細如蛛絲,層層疊疊織出如意紋樣。
最精妙的是,云紋邊緣用銀線繡出極淡的卷草紋鑲邊。
光影流轉間,鎏金似晨光漫過云層,銀線如晶瑩的晨露凝在云梢,明暗交織得恰到好處。
衣擺與袖口是重中之重,鄭茴用盤金打籽繡技法,繡出九只縮小版的團龍。
龍身用赤金與淡金雙線捻合,鱗片細如米粒,每一片都單獨打籽固定,摸上去凹凸有致,看起來流光滾動。
乳母替小殿下穿衣時,見到衣襟內側,竟有用淺金色繡線暗繡了三朵極小的桃花,愣了一下。
金玉貝俯身細看,含笑看向站在一旁略有緊張的鄭茴,心中贊了一句,不枉自已為她費心。
她轉身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聲線清柔篤定:
“陛下,這祭服內襟繡了桃花,暗合桃李春風的吉兆。既不違祭祀大典的規(guī)制,又有宗室綿延之吉祥屬義,實在是巧思?!?/p>
康裕帝聽后,看向鄭司衣的目光添了分滿意。
等趙佑寧穿好衣服,眾人眼前一亮,金玉貝不由贊嘆一聲。
“二殿下可真好看,像是一下長大了兩歲?!?/p>
趙佑寧在一片贊美聲中,得意洋洋地走向康裕帝,玄色衣袍隨著他小小的動作擺動。
鎏金云紋與團龍在晨光中流轉生輝,華貴卻不張揚,莊重中藏著靈動。
這一身穿在他身上,襯得他清秀靈動,氣度非凡,眉宇間竟透出幾分莊重肅穆出來。
金玉貝適時開口。
“陛下,這位鄭司衣就是檢舉過尚衣局典衣的那位?!?/p>
康裕帝挑眉,看向躬身而立的鄭茴。
金玉貝目含深意遞了個眼色給鄭茴,鄭茴立刻上前跪下。
就聽皇帝開口。
“爾能明辨是非,檢舉奸佞,忠誠可嘉,記大功一次!
朕聽金御侍提起過,你一手鎏金繡出神入化。
今日看來,的確不凡。
朕記得,尚衣局那位老尚服,也快致仕了。你好好向她請教,過兩年就由你接替她的位置。”
鄭茴伏在地上,雙手不聽話地抖著,連出口的聲音也帶著顫。
“奴婢叩謝陛下隆恩,必定會盡心竭力打理尚衣局事務,不負陛下信任與提拔。”
心酸與喜悅在她心中交織成苦澀。
二十多年了,熬到鬢邊已現銀絲,她終于快熬出頭了。
若沒這次機緣,日后出了宮,像她這種未嫁女,都算不上家族正式成員。
百年后只能葬于祖墳外圍、不進主墳塋地。
如今,她鄭茴得陛下記大功一件,憑著這恩賞,總算有資格擠入了那座冷冰冰的祖墳了。
多么可悲可笑,又讓人不甘無奈。
余光看向殿中那抹堅韌挺拔的身姿。
那人脊背筆直如松,眉眼間無半分乞憐,唯有磊落與鋒芒。
女子,若都活成她那般模樣,是多么痛快淋漓,多么擲地有聲。
……
清明之日,晨光穿破薄霧,太廟朱紅大門緩緩開啟,鎏金門釘在陽光下泛著光澤,
太廟院內古柏蒼勁,兩側立著執(zhí)禮的內侍與龍甲衛(wèi),銀甲在晨光中閃著寒光,透著不容冒犯的威儀。
正殿之內,香霧繚繞,正中的供案上鋪著明黃色錦緞,太牢、鮮果、清酒整齊陳列,青銅鼎泛著幽光。
一排排紫檀木牌位前燃著長明燈,燭火搖曳。
康裕帝身著玄色袞龍祭服,玉帶束腰,手持玉圭,牽著三歲的兒子抬步而上。
后面跟著陪祭宗親,幾位年高德劭的親王,三位王爺,最后是同輩的宗室子弟。
小佑寧穿著精致的祭服,領口的鎏金云紋發(fā)出絲絲金光,襯得他小臉粉雕玉琢。
昨日父皇已經教過他規(guī)矩。
此刻,他的小手緊緊拉著父皇的食指,邁著小短腿亦步亦趨跟著登階。
康裕帝在太廟正殿前停下,俯身向兒子低聲道:
“佑寧,跟著父皇拜列祖列宗?!?/p>
小佑寧似懂非懂,望著殿內排列的牌位,被莊重的氛圍懾住,學著父皇的模樣,小手攏在袖中,跟著俯身頷首。
行禮后,眾人緩步踏入殿內。
禮官立于殿側,高聲唱喏:
“吉時到,祭祀始!”
唱喏聲落,皇帝在供案前立定,雙手持香,舉過頭頂,帶著趙佑寧及宗親躬身三拜,隨后將香插入香爐。
他目光落在牌位上,神情凝重,有對先祖開創(chuàng)基業(yè)的敬畏,有子嗣單薄的愧疚,亦有對幾年后江山動蕩的擔憂。
這一切在小小的趙佑寧看來, 都十分無趣。
他雖不知祭祀意義,卻也知不得驚擾。
只能無聊地用手指頭摳身上的鎏金繡花。
又回頭去看幾位宗親,當看到安王趙玄戈時,兩人的目光有了短暫的接觸。
安王眸色一沉,目光冷冽。
小佑寧卻渾然不覺,反倒仰著小臉,回了個甜笑。
這位王叔和父皇一樣,生得好看,等自已長大了,一定也能長的這么好看。
玉貝總摸著他的頭,夸他是最俊的小殿下呢。
抬眼四顧,又找了一圈,還是看不到玉貝,他悄悄嘆了口氣。
焦急地盼望著這一切能早早結束,能去找她。
玉貝說,只要自已乖乖的,就會做個風箏給自已,晚上還能去聽竹閣睡覺。
他知道,玉貝在梳妝臺的第三層抽屜里藏了牛乳糖,可好吃了,就是每次只肯給他一粒。
嘿嘿嘿,不過她不知道,昨天,他偷偷抓了一大把吃……
糟糕,被玉貝發(fā)現,她會不會生氣。
她生氣起來,圓圓的眼睛會瞪大,會不看自已,不愛理自已,也不讓自已摸頭發(fā),卻不像母妃那樣兇,那樣吼。
小佑寧這么想著想著,就聽那大嗓門的老頭,嘴里又怪叫一聲。
“奠酒!”
父皇親手執(zhí)壺,將清酒緩緩注入青銅酒樽,而后躬身叩拜。
他也學著微微前傾身子,小腦袋一點一點。
康裕帝垂眸看向身旁小人兒稚嫩的模樣,余光掃向后側的趙玄戈。
若過幾年,自已……
禮官一聲唱喏“送神……撤饌……”,打斷了皇帝的沉思。
宮人魚貫而入,將供案上的酒樽、祭品撤下。
皇帝率宗室、百官再行三叩之禮,恭送列祖列宗神靈歸位。
冗長的儀式結束,小佑寧從里走出,終于在臺階下尋到了金玉貝的身影。
他咧開嘴,想招手呼喚,卻被她一個噤聲的動作止住,看了下左右,只能悻悻低下頭。
小小的佑寧有些想不通,父皇不是天子嗎,為什么那些人能跟著進來,玉貝就不能。
母后說,他以后會當皇帝。
哼,等他以后當了皇帝,他一定要讓玉貝時時刻刻陪在自已身邊,到哪里都陪著自已。
所有儀式結束,禮官上前緩緩合上太廟的朱紅大門,隨著門軸的吱呀之聲停止,一年一度的祭祀告一段落。
皇帝、宗親、百官依次離去,殿外的風卷著松枝的清香掠過,只余青磚上殘留的檀香。
風卷著這縷未散的煙氣,掠過皇城高墻,一路飄向遠方。
田埂旁,幾座土墳相依,一個穿著青灰長袍的中年男人彎腰將墳前的雜草仔細撥去。
他回身看向牛車上的一個老婦人,開口道:
“娘,我來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