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除夕,金玉貝不似往日一樣素凈。
她梳了雙環(huán)望仙髻,頭上的赤金點翠步搖綴下三行湖珠,行走時微晃。
這是康裕帝前幾日賞的,與除夕夜的喜慶很相襯。
她身上穿了件石青色暗花緞襖,襖子外罩白色云紋比甲,勾勒出她纖秾合度的身姿。
那條墨綠色馬面裙是尚服局特意替她量身訂做的。
其上繡的桃花花樣是康裕帝親手所繪,筆觸細膩靈動,似將春日的生機與柔情盡凝于裙間。
穿在金玉貝身上,行走時裙擺搖曳,其上的花瓣仿若都在輕顫,宛如一幅流動的春日畫卷。
看在皇帝眼中,灼灼其華,美不勝收。
金玉貝走到康裕帝后側(cè),打開食盒,取出雞湯餛飩,端到了皇帝和皇后面前,俯身盈盈一禮。
“陛下、皇后娘娘,除夕夜的元寶來啦!整年的福氣都在里頭了。陛下和娘娘定會平安順遂,福壽綿長。”
皇后聽了,面上的笑意不達眼底,淡淡說了句。
“起來吧,你倒是處處有心!”
她這話明顯含沙射影,康裕帝聽后眼中滑過不快,開口道:
“難為你們有心了,這餛飩的彩頭說得好,也做得精致,尚食局有賞,你的賞,回去后給你!”
他這話,最后幾個字咬得極重,其中的曖昧亦是對皇后的反擊。
果然,皇后交疊在膝上的手慢慢握了起來,看向金玉貝的眼神更不善了。
金玉貝心中嘆息一聲,這梁子是結(jié)大了!
常州府青云坊,李修謹將十兩白銀放到桌上。
“金夫子,晚輩上京師時巧遇玉貝姑娘,她托我將這個轉(zhuǎn)交到家里。”
今日是除夕夜,金夢白穿著一身簇新的青灰棉袍,頭發(fā)梳的服帖,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他剛剛開門時,見到李修謹著實吃驚不小。
此刻聽他自稱晚輩,有些受寵若驚,開口應道:“原是如此,有勞公子了?!?/p>
秀菊在一旁揪著圍裙想說又不敢出聲,紅著眼圈巴巴看李修謹。
金玉堂也急,見兩人喝了幾口茶,實在憋不住開口追問。
“大公子,姐姐一切可好?什么時候能回來?”
李修謹知道他的焦急,向他招了招手。
金玉堂走上前,見大公子對他展顏一笑,偏尖的眼角和臥蠶彎彎,像月牙一樣,看著一點兒也不像修文說的那般嚴肅。
李修謹抬手拍了下金玉堂的肩膀,手下用了兩分力,見他仍站得筆直,夸贊道:
“不錯,日后有機會我教你幾招防身的拳腳?!?/p>
金玉堂不好意思地摸著后腦勺,又聽大公子開口。
“你姐讓我告訴你,她一切都好,頓頓有肉吃,讓你們……”
李修謹抬頭看向秀菊,又掃過倚在藤椅上的老太。
“讓伯母、伯父和老太太不要掛念?!?/p>
秀菊點頭,淚珠成串落下。
“玉貝這孩子好強,從不叫苦,受了什么罪都往肚里咽,我怎么能放心?”
“哭什么哭?大過年的,喪氣!”朱老太太瞪了一眼秀菊。
“一個丫頭片子,總要嫁人的,過了年都十七了!
想當年,我十七歲已經(jīng)嫁給夢白他爹,操持一大家子大大小小了。
她頓頓有肉,過得和小姐似的,不知多快活,要你咸吃蘿卜淡操心!”
秀菊聞言,訥訥點頭擦淚,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朱老太見了,臉又掛下幾分,朝兒子道:
“孟白,這銀子給我,你媳婦如今過日子大手大腳,我可不放心。”
李修謹見此情景,眉頭微蹙,心里揪了起來。
原來,玉貝就是生在這種家庭中。
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難怪她那么渴望權(quán)勢,難怪她會毅然決然進宮。
思及此,他心情沉重,起身告辭,謝絕了金夢白的相送。
借口馬車上,李修文有畫本子要給金玉堂,帶著他出了小院。
院外,竹生從馬車上拿出一個包袱遞給金玉堂。
李修謹不緊不慢交待道:
“玉堂,這里面有十兩銀子,你姐讓你留著給你娘買補身子的藥,或應急用。
一套衣服是你姐給你買的,一套藥戥秤與銅藥匙,讓你送給你師父?!?/p>
金玉堂捧著包袱抬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眨不眨盯著李修謹,問出了壓在心中的話。
“大公子,我姐真的在汪大人府上嗎?”
李修謹?shù)氖謴拇箅┲猩斐觯嗣陌l(fā)頂,薄唇微抿,略帶為難。
“玉堂,我答應過你姐,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她如今在哪里。
不過你放心,她平安無事,讓我告訴你,好好跟著師父學醫(yī)。你們拉過鉤的事,她一定能做到?!?/p>
金玉堂再也忍不住,將臉埋進包袱中,肩膀微微聳動,抽泣著喃喃。
“姐,姐……唔唔!”
李修謹心中抽疼,看向夜空呼出一口白氣。
“玉堂,莫要辜負你姐的良苦用心,去和你爹說一聲。
找個理由,就說你要去你師父那里,我送你過去,把包袱放在童掌柜那里?!?/p>
回了道臺府,李修謹心不在焉,和家人吃完年夜飯,就推說乏了要休息。
回了院,他卻心血來潮,拉著沈巖喝酒。
兩人依舊坐在院中臺階上,李修謹搓了搓手,玄色錦袍隨意地拖在地上,修長的手指拎起酒壺。
壺口斜斜,酒液如線傾下,順著他微揚的下顎線滑進唇齒間。
廊下的燈,照得李修謹高挺的鼻梁在臉上投下一小片暗影。
他喉結(jié)微動咽下口中酒,眼角泛起桃紅,唇瓣濕潤,舉止沒了人前的規(guī)行矩步,不羈中散發(fā)出清冷惑人。
沈巖垂頭輕笑,雙手交叉在膝上開口。
“大公子,酒入愁腸愁更愁?!?/p>
李修謹眼神黯淡一瞬,用袖子擦了下嘴角,輕哼一聲,手揉了下胸口,一息后才開口。
“沈巖,為什么,我這里會這么疼。
見不到她會疼,見了她更疼!
這一顆心,竟無處安放!”
手中的酒壺滑落,“咕嚕?!睗L到階下,李修謹?shù)拖率郑种鈸蔚较ド?,雙手扶住額頭。
“我好惱恨,自已如今還給不了她想要的。什么少年秀才,什么亞元,都是狗屁不通……”
沈巖就這樣默默聽著李修謹?shù)泥洁臁?/p>
一年前,他擔心大公子情路坎坷,那是因為金玉貝的身份太過低微,根本入不了道臺府的眼。
可一年后,他更擔心大公子將來情深不壽,亦是因為金玉貝的身份。
因為他托了個同鄉(xiāng)去宮中打聽,前幾日那人來信說,金玉貝是宮中御前五品女官,圣眷正濃。
如今在宮中,人人都要尊一聲“玉貝姑姑”。
沈巖在心中嘆了口氣,小丫頭果真了得!
才一年多的光景,如今也不過剛剛十七歲,在宮里就能被人喚一聲姑姑了,可見……
他側(cè)頭看向已經(jīng)酒醉的大公子,抬頭苦笑。
怕只怕,情深緣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