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康裕帝發(fā)問,金玉貝心中早有準(zhǔn)備。
對于今日與李修謹(jǐn)?shù)南嘁?,她從沒想過要隱瞞。
隨她出宮的人,都是宮里的。
撇開那兩個初次見面的侍衛(wèi),她也不會對青禾和小喜子抱有任何幻想。
不是她戒備心重,而是憑什么?!
憑什么要求別人為她守口如瓶,都是體制內(nèi)員工,吃著公家的飯,還想砸公家的碗嗎!
所以,她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是順其自然,開口應(yīng)答的語氣坦然自若。
“托陛下的福,玉貝今兒出宮見到了同鄉(xiāng),是他送我的。”
“噢喔,倒是巧了,說說!”
康裕帝聽她毫不遮掩,心情突然好了些,裝著不在意問,像是閑話家常。
“嗯,玉貝原先和督糧道夫人簽過三個月的傭作契,也正因如此,才有機(jī)會被推薦到皇后那里!”
康裕帝放慢腳步,下巴朝金玉貝抬了抬,嗓音低沉磁性。
“過來!”
金玉貝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下的人,語氣中帶著從未展露過的強(qiáng)勢。
平日溫和的目光,此刻直直望過來,黑沉沉的,像要將人吸進(jìn)去。
見她有些遲疑,趙懷仁咬著下唇,垂目低笑,放柔了聲音。
“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你……你頭上的發(fā)簪!”
高大的帝王今晚很是不同,提燈的宮婢和小順子都垂下了頭。
魏承安后退一步,微微側(cè)過頭。
皇帝深深凝望身前的人。
金玉貝垂眸乖巧站著,他的目光便不再掩飾,落在她濃密的睫毛和花瓣形狀的紅唇上。
金玉貝鼻尖飄來淡淡的藥味,皇帝的呼吸輕輕落在她的發(fā)頂,吹得幾根碎發(fā)落在臉頰上癢癢的。
一陣亢長的沉默后,才聽康裕帝的聲音響起,卻根本無關(guān)玉簪。
“玉貝,聽聞那李家郎君剛中亞元,腹有詩書,年輕俊美。
男子送女子發(fā)簪大多就是代表鐘情心悅,那你呢?”
“呃?!”金玉貝驚訝抬頭,對上皇帝俯視而下的臉,從未有過如此近距離的四目相對,她從男人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已的怔愣。
她還是第一次這么近,這么仔細(xì)看皇帝。
康裕帝如今也不過二十七歲,和帶著少年感的李修謹(jǐn)不同,顯得成熟內(nèi)斂。
他的臉部線條緊致,劍眉星目,略長的眼型,眼尾微微上揚,眼神深邃,仿佛藏著無盡的心事。
“咳,噢,我……”發(fā)現(xiàn)自已的逾矩,金玉貝猛地回神,后退一大步。
“陛下,玉貝,我……”
見她喃喃著支支吾吾,康裕帝沒再追問,轉(zhuǎn)身抬腳,又慢慢向前。
有時候,沒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只要她在自已身邊,他又何必去糾結(jié)那位身在宮外的李家公子呢!
他看得分明,這丫頭的心智遠(yuǎn)超過她的年齡,并非那種會滿足于小情小愛的女子。
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蓬勃向上的欲望,權(quán)勢于她這種野心而言,就是最大的成全。
這世上,有多少海誓山盟最終都敗于權(quán)勢,折于現(xiàn)實。
恰好,對自已來說,唯有權(quán)勢能拿得出手。
很快,臘月到了。
宮中很太平,皇后沒有再找金玉貝麻煩,連安王趙玄戈也沒找過她麻煩。
不僅如此,康裕帝這幾月來僅有一次小風(fēng)寒,每年冬日都發(fā)的咳疾今年沒有再犯。
房太醫(yī)說,這和今年皇帝出門都戴金玉貝改良的的口衣也有關(guān)系。
于是,借著這個新式口罩的緣由,金玉貝的品階又升了一級。
五品女官無需做基礎(chǔ)雜務(wù),主要負(fù)責(zé)康裕帝的日常膳食的搭配;服飾的整理熨燙; 核對御書房筆墨、寢宮日用品物資出入……
且可以幫助皇帝整理奏折副本、清點御用品。
康寧殿內(nèi)原先沒有掌事宮女,這么一來,金玉貝便成了宮女們的直接負(fù)責(zé)人,在這殿中的話語權(quán)已僅次于魏承安。
就算皇后身邊的常嬤嬤見了她,都得躬身行禮。
自此,她和魏公公自然而然的,十分默契地分了工。
康寧殿宮女去留、教導(dǎo)、懲戒賞罰;皇帝的食膳,服飾,御書房物品歸整等,歸金玉貝負(fù)責(zé),其余仍歸魏承安管理。
一場小雪后,日子就這樣絲滑地到了康裕十一年,除夕這一日。
宮中的宮女和內(nèi)待們?nèi)缃褚娏私鹩褙?,都要行禮并恭恭敬敬喚一聲,“玉貝姑姑!”
暮色剛起,紫禁城的角樓上千盞宮燈亮起,接起漫天星辰從午門一直鋪陳到太和殿前,不知今夕是何年。
教坊司的樂師們調(diào)試著絲竹,琵琶與笙簫,在冬夜里漾開喜慶的調(diào)子。
宮女們提著宮燈穿梭,忙著將案幾上的糕點蜜餞、堅果擺放齊整。
太和殿內(nèi)很是熱鬧,高懸著巨幅“福壽康寧”燈聯(lián)。
紫檀木的大圓桌鋪上華麗明黃錦緞,玉碟、銀盞、夜光杯在燈光下映出細(xì)碎的光斑。
王公大臣們按品級入座,交談聲與殿外偶爾傳來的爆竹聲交織在一起。
康裕帝和皇后端坐于上首,接受參宴朝臣叩拜。
龍鳳袍泛著暗金的光澤,皇帝的氣色和精神看起來都不錯。
除夕宴,屋外呵氣成霧,尚食局的廚房里卻是熱氣蒸騰。
金玉貝對著菜單逐一審視,指尖劃過鹿尾燒、糟鮑魚等幾樣時,輕輕搖了下頭,頭上的赤金點翠步搖輕晃。
這些都是除夕的慣例菜,油厚味重,皇帝脾胃不調(diào),需忌油膩、戒生冷,來的朝臣肚里油水也不少。
故而,往年這幾個菜幾乎無人問津,費工費料實在不必。
她抬手召來負(fù)責(zé)的宮人:“將鹿尾燒換成清燉鹿肉,少放蔥姜,只加兩片陳皮去腥。
糟鮑魚這道冷菜暫撤了,添一道雞汁浸蘿卜,蘿卜要切得薄如紙,燉到用筷子能輕輕戳透才成?!?/p>
說罷,她用筷尖輕點一塊剛蒸好的棗泥糕,蹙眉道:
“這糕還是太實,怕是不好消化。去取些新磨的糯米粉來,摻三成粳米粉重新蒸,糖減半,多加些山藥泥,盡量蒸得軟些?!?/p>
如今的金玉貝,在尚食局說話很有份量,且朱尚食早就說過,菜式上如玉貝姑姑要更改 ,先改后報。
宮人應(yīng)聲忙碌起來,金玉貝又叮囑眾人道:
“今日所有餐食,用的盤碗碟需是在蒸籠里蒸燙的,陛下和皇后的菜要放到棉食盒中保溫,萬不能讓涼菜傷了脾胃?!?/p>
太和殿中,隨著康裕帝一聲開宴,負(fù)責(zé)傳膳的宮女們便腳步不停,食盒一批接一批送入。
絲竹聲從外傳來,尚食局廚房中的眾人卻無暇顧及。
金玉貝正盯著宮人包餛飩,因餛飩外形似元寶,除夕宴都會有。
金玉貝特意讓人將肉餡換成了雞腿肉末,拌上素油煸酥的胡蘿卜末,和切碎的香菇、少量筍尖。
“包得小些,皮薄些!”
她手把手教著新來的宮女。
“陛下一次吃不了幾個,要讓他每一口都能咬到餡,又不覺得膩?!?/p>
除夕宴過半,金玉貝要回御前,陛下和皇后的這份雞湯餛飩就由她親自拿去。
出了廚房,寒氣撲面,她拎著保溫食盒往太和殿而去。
腳上的青緞繡蓮鞋,繡著一只小小的粉色蓮花鈴鐺,走動間發(fā)出輕響。
進(jìn)殿時,金玉貝垂首繞邊,盡量不引人注意,可康裕帝還是一眼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