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裕帝的臉上帶上多年未見的輕松愉快,竟哈哈大笑起來。
“明日,明日……”
他停頓了下,嘴角含笑,眼中的喜悅沉淀下來,轉(zhuǎn)頭盯向金玉貝。
片刻后才開口,語氣帶著溫柔親昵。
“明日,玉……玉貝,再多做些,可好?”
最后那兩個字,輕得像在夢囈,聽在金玉貝耳中,竟帶著些心酸祈求,還有讓人不可置信的撒嬌。
金玉貝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趙懷仁、天子,這是又想起了他的母妃了吧。
錦寧宮里,不止一個人向她提過。
她的一雙眼,長得和圣母皇太后相似。
思其此,她心里涌起了欣喜。
太好了,像天子母妃好呀,那就不怕天子會有什么男女之情了。
她的臉上綻開笑容,從清淺到燦若驕陽。
“陛下,不必等明日。尚食局的青禾就在門口,姜撞奶還有兩份?!?/p>
她本意是想著,這吃食新奇,魏承安、內(nèi)侍或自已,總要有人嘗下,驗下毒什么,結(jié)果到了這兒根本沒用上。
很快,青禾就拎著一個小食盒進(jìn)來了。
魏承安和小順子一人得了一盅,自是吃得無比滿意。
康裕帝用完晚膳,按理,金玉貝就要退下回錦寧宮。
可魏承安這廝,哪會那么容易放人走。
他看得出,應(yīng)當(dāng)是,在殿中伺候的人都看得出,陛下對這位姑娘的不同。
金玉貝既能讓天子開懷,那他就得想著法子將人多留一會兒。
于是,魏公公便借口自已有些中暑,頭有些暈,讓小順子和金玉貝留在這里,他下去休息一會兒再回。
小順子秒懂,立刻扶著魏承安到外頭去“休息”,連兩個打扇的宮女都被魏承安借故喊了出去。
金玉貝看著小順子塞到手中的團(tuán)扇,哭笑不得,只能站在康裕帝身后,輕輕扇起風(fēng)來。
六月底的夜風(fēng),裹著店外的草木之氣,從康寧殿敞開的朱漆窗欞吹進(jìn)。
風(fēng)掠過玉案,疊得齊整的奏折邊角被掀起,又輕輕落下,發(fā)出細(xì)碎的“沙沙”聲,像是誰把心底的話小心翼翼揉進(jìn)了空氣中。
宮燈輕晃,趙懷仁抬手將被風(fēng)吹亂的奏折輕輕按平,指尖劃過紙頁的弧度,恰好與金玉貝望過來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她慌忙垂下眼,他的指尖輕動,又想起放在皇后宮里的眼線回稟的話。
她在宮外,有了心上人……
金玉貝走時,小順子殷勤地將人送到門口,他一臉是笑。
“姑娘,奴才恭喜您,這殊榮可是難得。
這支茉莉玉簪,是皇上的母妃生前戴的。陛下珍藏多年,姑娘,您可要珍之重之??!”
金玉貝點頭稱是,轉(zhuǎn)身帶著青禾慢慢走進(jìn)了夜色中。
走了一段,她停住步子,打開了手中的錦盒。
那里面,靜靜躺著一只羊脂白玉雕成的玉簪,玉質(zhì)瑩潤的像浸了月光。
簪頭是兩朵并蒂綻放的茉莉,花瓣重重疊疊,雕得極薄,邊緣還留著若有若無的弧度,像剛被晨露打濕微微蜷起的模樣。
最巧妙的是,花蕾處嵌了兩粒如粟米大的赤金珠,不晃眼,卻恰好襯得白玉愈發(fā)皎潔,像花開時,珍藏在花瓣里的細(xì)碎陽光。
她在心中嘆氣,美則美矣,卻太過燙手。
她得了這支茉莉玉簪,皇后那里必起事端,雖然這也是早晚的事。
想依附天子的權(quán)勢,遲早會迎來皇后那里的為難斥責(zé)。
只是她沒想到,會這么快。
“姑娘,你在擔(dān)心皇后……”
青禾將這一切看得清楚,語氣中流露出擔(dān)心。
金玉貝抬頭拉過她的手,彎了一下唇。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青禾的心像被人用針刺了下,她咬著唇,反握住金玉貝的手。
“姑娘,青禾沒用,幫不上您的忙?!?/p>
金玉被眼里的笑意真摯,她晃了一下手。
“誰說的?青禾這么能干,以后我肯定有事要拜托你。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尚食局吧!”
青禾回去還要向司膳復(fù)命,她轉(zhuǎn)身往尚食局而去,腳步匆匆。
金玉貝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將錦盒小心地收進(jìn)袖袋中,收拾好心情,她仰起頭快步朝錦寧宮而去。
若她沒料錯,常嬤嬤或翠環(huán)應(yīng)當(dāng)在宮門口候著她了。
……
錦寧宮內(nèi)的燭火被穿堂風(fēng)掠得微晃。
燈暈里,金玉貝的身影被拉得又細(xì)又長,像截快要被燃盡的燈芯。
她雙手按在冰涼的金磚上,指節(jié)泛白,幾乎要嵌進(jìn)磚縫。
膝蓋處的裙衫早已被寒氣浸得冰涼,卻連動也不能動一下。
皇后不開口,只拿著茉莉玉簪細(xì)細(xì)看著,侍立的宮婢呼吸都放得極輕,殿中靜默壓抑。
金玉貝覺得這一刻,自已就像被困在巨大蛛網(wǎng)里的小飛蟲,掙扎的徒勞又絕望。
終于,皇后的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冷哼, 她并未抬眼,唇邊卻勾起抹極淡的弧度。
那聲冷哼便順著這抹笑意漫開,像刀尖刮過人骨,這六月天依舊讓人遍體生寒。
“倒不必把這賞給本宮,陛下既賞了,你收著便是?!?/p>
她將手中錦盒往邊上一遞,翠環(huán)立刻接過,見到皇后瞄過來的眼神,才將錦盒粗魯?shù)厝M(jìn)金玉貝懷里,嘴里低低罵了一句。
“狐媚!”
滿室寂靜中,她的這兩個字如同一記巴掌狠狠甩在了金玉貝的臉上。
金玉貝低垂著頭,膝蓋生疼,小腿發(fā)麻。
這一瞬,恍若又回到了她在督糧道府挨奶娘耳光的時候。
皇后起身,輕輕打了個哈欠,語氣漫不經(jīng)心。
“得了賞,日后可要更加賣力,不過……”
她垂眸俯視跪在地上的人,一步步走近,慢慢蹲下,用手里的帕子抵住金玉貝的下巴用力。
金玉貝被迫抬起頭,對上她鄙夷憎恨的目光。
“這對眼確有兩分相似,不過,莫仗著這個就想有樣學(xué)樣。
本宮眼里容不得沙子,絕不會,決不會讓人奪了屬于佑寧的東西。
所以,收起你的狐貍尾巴,千萬,千萬別讓本宮抓到。
否則,本宮一定會……”
皇后俯身湊近金玉貝的耳朵,嘴角勾出殘忍。
“否則,本宮一定會將那只狐貍割尾斷頭,剁成肉塊去喂狗!”
皇后說完,用力甩開金玉貝的下巴,像碰到了什么臟東西一樣,將手中華美的絲帕扔到地上,一腳踩上去,腳尖狠狠地捻動。
翠環(huán)冷笑。
“今兒天熱,這金磚上涼快,娘娘賞你跪在這里,還不謝恩!”
金玉貝平靜地開口。
“玉貝,謝過……”
“啪”一聲,翠環(huán)一巴掌甩了下來。
“沒規(guī)矩,娘娘寬厚,不和你計較,奴婢卻要教教你。
在這宮里,要自稱什么?重新謝恩!”
突如其來的一巴掌,讓金玉貝的胸口起伏加劇,她的眼睛死死地看著地上的金磚,怕一抬頭就壓不住滿腔的怒火。
她直了下身子,開口。
“玉……婢子……”
“啪!”
又一聲,翠環(huán)掄起手臂打得毫不留情,“重新說?!?/p>
金玉貝的身子搖搖晃晃,地面的青磚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重影。
咽下口中的血腥氣,她閉了下眼,那兩個字在她心中如刀片來回攪動,血淋淋一片。
縱是萬般不愿,此時也只能艱難開口。
“奴婢,謝過皇后娘娘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