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夢白帶著薄繭的掌心落下,摩挲著金玉貝的頭頂,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在觸摸一件得意的珍寶。
這是金玉貝第一次從金夢白的眼中看到了父愛。
“玉貝,你是個有出息的!”
金秀才的嘴角止不住往上翹,露出幾粒泛黃的門牙,笑意從眼中蔓延到了全身,連平日郁郁不得志的黯淡眼神,此刻都熠熠生輝。
“沒想到,爹一輩子也沒進(jìn)去過的督糧道府,我女兒說去就去了。
如今連禮部大人的夫人,都要花銀子聘我金夢白的女兒去京師。
京師啊,爹夢里也到不了的地方……我的女兒也算替我揚(yáng)眉吐氣了!”
他的語氣中有落寞,也有藏不住的激動,連帶著腰桿都不自覺挺了起來,整個人都舒展開來。
“爹這輩子止步于此了,可這又如何?我的女兒要去京師了,兒子去了童寧遠(yuǎn)藥館當(dāng)學(xué)徒,我的一雙兒女都有出息,好好!”
金玉貝看到金夢白垂下頭,背過身去掩飾眼角的淚光。
一息后,他猛地轉(zhuǎn)回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女兒。
“玉貝,爹問你,你是為了你娘去的京師,還是為自已?”
金玉貝綻開一個自信甜美的笑,這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喊了一聲,“爹!”
她上前拉住金夢白的手,另一只手扯住了秀菊,金玉堂也挨了過來。
“爹,姆媽,我要去京師,不為別人,只為我自已。
女兒要去天子腳下闖一闖,日后女兒若有了出息,一定會接全家去京師。
我要帶爹去望月樓喝醉今宵,推著祖母、帶著姆媽和玉堂逛遍京師好玩的地方!”
屋內(nèi)的朱氏,聽著外面?zhèn)鱽淼穆曇魢@了一口氣,她一個癱老婆子,管不了啦!
金玉貝的話像指路明燈,一下照亮了所有人的心底。
此時此刻,一家人的心,第一次靠得這么近。
這一晚,秀菊直到很晚才哭哭啼啼回屋休息。
金玉堂等她一走就溜了進(jìn)來,他今晚想陪姐姐睡,紅著臉支支吾吾。
金玉貝笑著向他招手,拍了拍床。
“玉堂,今晚就和姐姐一起睡吧!”
都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可金玉堂從小就是姐姐帶大的,明天就要分別,他哪里還顧及那些,“呲溜”一下就上了床,將頭窩到了金玉貝的頸窩。
“姐,我舍不得你?!?/p>
金玉貝將被子拉上,蓋住他的后背,臉頰蹭了蹭他的額頭。
“玉堂,姐去了京師,找機(jī)會給你寫信,等姐站住了腳,姐就給你寄好吃的,好玩的?!?/p>
金玉堂將臉埋進(jìn)姐姐的懷里,搖著頭。
“再好的東西也不及姐姐在我身邊!”
金玉貝的手輕拍著他的背,眼睛看向積滿灰塵的房梁。
她雖不是原身,可人的心都是肉長的。
小家伙視她為長姐,每次都護(hù)著她,她心里又怎么會沒有不舍。
可不舍,難受又有什么用?半分都護(hù)不住自已和家人。
她閉了下眼,再次睜開時,眼中已恢復(fù)一片清明。
“玉堂,姐走后,你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聽姐說。
姐這里還有十兩,六兩你抽空去督梁道府還給沈巖大哥,他和大公子出遠(yuǎn)門了,姐怕是碰不上了。
剩下的四兩,姐姐還是給你,你讓你師父替你存起來。
買東西也好,給姆媽買藥也好,這事就交給你了,可能做到?”
金玉堂點(diǎn)頭,“姐,那你呢?”
金玉貝故作輕松,“放心,姐到了京師,吃府里的,用府里的。
等掙了錢就回來給你開醫(yī)館,我們拉過鉤的,等你開了醫(yī)館一定要好吃好喝養(yǎng)著姐,可不能反悔!”
金玉堂將淚蹭到了金玉貝身上,用力點(diǎn)頭。
“我養(yǎng),我養(yǎng)著姐,養(yǎng)著姐夫,連外甥、外甥女一起養(yǎng)著。養(yǎng)得白白胖胖和二公子似的!”
兩人抱在一起哧哧笑著,漸漸入了夢鄉(xiāng)。
分別總是讓人心酸,尤其是骨肉至親。
若是眼淚值錢,金玉貝覺得秀菊定能富甲一方。
眾人在青云坊門口分別,秀菊和玉堂卻遲遲不肯回去。
兩人把金玉貝都快送到督糧到府門口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折返。
看著兩人走遠(yuǎn),金玉貝呼出一口長氣,她真的很不喜歡離別的愁緒,酸酸脹脹的將一顆心揪起。
回到青蘭院,見過周氏,聽周氏交代了幾句,院子里的人就來回稟,說老爺那邊催了。
馬車已經(jīng)備好,周氏便讓彩云去送玉貝。
兩人走出青蘭院,金玉貝從包袱里摸出一個紙包遞上去,彩云詫異。
“怎么還給我送東西?”
金玉貝將東西往前遞了一遞。
“彩云姐,這是我做的玫瑰香粉,除了沒有瓷盒子裝,其它都和夫人用的一樣。你和幾個姐姐一人兩小包。”
彩云抿了下唇,輕輕捶了一下她的肩。
“壞丫頭,走便走了,偏還要來賺我的眼淚!”
說罷,她便紅了眼眶,側(cè)頭去拭淚。
金玉貝抿了下嘴,念著彩云的好,心里那句話還是委婉地說了出來。
“彩云姐,多存些家底。公子雖好,但未必可靠,這府里終歸不是你的家?!?/p>
彩云怔愣一刻,而后點(diǎn)頭,拉住了她的手。
“好妹妹,我知你是真心為我好,可我與你不同。
你是那天上高飛的雁,而我是籠子里養(yǎng)熟的家雀兒,早就不會飛了?!?/p>
話說到這里,兩個人未再繼續(xù),一路沉默著出了二門。
側(cè)門外,馬車果然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馬夫是督糧道府的老張頭。
肖明山正在與李松齡說著什么,見到金玉貝,目光在她身上掃過,心中愈發(fā)滿意。
她仍同昨天一樣,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襖,沒有多半分的妝飾。
顯然,這姑娘的心思如今還算單純,這種性子在宮里頭就是一道保命符。
馬車就要出城,薄棉車簾被冬日的寒風(fēng)鼓起一角,金玉貝將臉湊近,任冷冽的風(fēng)吹打臉頰。
車輪吱嘎,碾過最后一段熟悉的街巷,天空中的太陽破云而出,萬道淡金灑下,她攏了攏衣襟,眼中帶著笑意。
肖明山在一旁假寐,半瞇的眼睛卻將一切看得清楚。
小姑娘的鼻尖被冷風(fēng)吹得紅通通的,像一顆果子,眼中沒有悵然和懼意,只有閃著光的憧憬與期待。
這一刻,人到中年卻孤身一人的肖明山,突然就有一種想要保護(hù)她的莫名情緒。
他是皇后母族中旁支一脈的庶子,虞氏封后之后,他就進(jìn)宮做了近身侍衛(wèi)。
說來可笑,他與這姑娘恰恰相反,這些年唯一的期望就是哪一天能全身而退,出宮養(yǎng)老。
只可惜,他知道的太多了,估計此生都難爬出那泥潭。
這樣鮮活漂亮的姑娘,等待她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