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的屋子還是那樣的逼仄,屋內(nèi)燃著盞油燈,光線不足很是昏暗,可依舊看出秀菊灰白的面色。
“玉貝,你怎么回來了?”
秀菊迷迷糊糊見到女兒,掙扎著想起身,被金玉貝一把按住,這一刻她的淚水再次決堤。
她原本以為金夢白去坐館,她去了督糧道府,秀菊會過得輕松些。
可如今看見她凹陷的臉頰和手指上洗衣裂開的一道道的血口,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和挫敗感,轉(zhuǎn)身朝玉堂大聲道。
“去,讓沈巖大哥進來幫忙!”
沈巖被金玉堂拉著跑進屋,看到破敗的小屋時,他皺了下眉。
金夢白今日休沐,醉醺醺進門時,正撞上背著秀菊出門的沈巖和一雙兒女,他驚得酒醒了幾分。
可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金玉貝就上前一把將他推開。
馬車上,摸著秀菊枯敗的頭發(fā)和滾燙的額頭,金玉貝的淚水就沒停過。
她算是知道了,這具身體也遺傳秀菊的淚失禁體質(zhì)。
偏秀菊燒成那樣,還在不停地念叨。
“不去醫(yī)館,不去,過兩天就好了。玉貝聽話,不花那錢,攢著過年給你爹和奶做身新衣服……”
忍無可忍,這些日子埋在心底的委屈絕堤而出,金玉貝吼出了聲。
“姆媽,你為什么要活得這么憋屈?
你嫁進金家,可有過一天好日子?姆媽,你到底為了什么呀?你就不能多為自已想想?
你不只是玉堂的姆媽,也不叫玉貝姆媽,更不叫金秀才家的。
你有名字,趙秀菊!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多心疼自已幾分,能不能也疼疼我?趙秀菊你好窩囊,我的心好疼!”
少女帶著失望的嘶吼的聲傳出老遠,不僅讓馬車內(nèi)的人驚住,也讓馬車外的沈巖咬了咬牙。
童寧遠藥店內(nèi),童掌柜寫完藥方交給小伙計去抓藥,踱步到一旁邊洗手邊開口。
“虧得今天送來,否則她撐不過幾天,腿傷引起了發(fā)燒,你娘身子虧空得厲害?!?/p>
金玉貝上前,抿了抿唇。
“童掌柜,我走得急,沒帶……”
童遠山將白棉布丟進水盆,呼出一口長氣。
“二兩,一文不能少?!?/p>
沈巖在一旁聽了,目露不悅,伸手進懷里掏錢,卻被童遠山以目光制止。
他輕飄飄地打量了下沈巖,語氣帶著質(zhì)疑。
“你是她何人?憑什么要你掏這個錢?”
“我……”沈巖的動作僵住。
童遠山哼了一聲,看向金玉貝。
“丫頭,可別貪男人這些小恩小惠,都沒安什么好心思。”
“你胡說什么?”沈巖竟有些臉紅。
金玉貝適時開口,“童掌柜,明天我就拿錢來,不過可能會差上一點?!?/p>
童遠山瞟了眼不遠處的金玉堂,手指了指。
“就他,放我這里,給我當五年學徒,這二兩算先支給你了。
你娘以后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少不得花銀子,丫頭你要有準備……”
他湊近金玉貝的耳邊,聲音壓低。
“好好養(yǎng)著,還有十年壽數(shù),否則不過一兩年的光景便會油盡燈枯?!?/p>
金玉貝猛地抬頭,緊咬著的唇邊溢出了血絲。
天亮燒退才走,秀菊吃了藥便沉沉睡去,邊睡邊仍含糊念叨。
“別花錢,別花,我沒事?!?/p>
金玉貝替她蓋上醫(yī)館的薄被,又替趴睡在床邊的金玉堂掖好比甲,這才緩緩走出院門。
她雙腿一點兒勁也沒有了。
倚著墻任自已一點點地癱坐到地上,最后將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膝中。
好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心累。
她該怎么辦?她要如何才能快速掙到銀子。
沈巖走到她身邊,坐到臺階上,默默地遞上一個饅頭,手背頂了頂她的胳膊肘。
金玉貝抬頭,臉上淚痕未干,一雙眼紅得和兔子似的。
“吃吧,你還沒吃晚飯,若再病倒就更麻煩了?!?/p>
金玉貝吸了吸鼻子,接過饅頭問了句,“你吃了嗎?”
沈巖不以為然地撇開頭,“我八歲就跟著我爹跑鏢,早習慣了?!?/p>
金玉貝點頭,“沈巖大哥,你回吧,大公子早上要用車的?!?/p>
沈巖起身,拋過個袋子進金玉貝懷里,“接著!”
他抿唇一笑,“借你五兩,記得半年后還我六兩,可不能賴!
你自已喊個車回青云坊,回府后,我讓公子替你再請半日的假,最遲明晚要回府,你可明白?”
金玉貝摸著溫熱的錢袋子起身。
“我懂,這已經(jīng)是破例了。”
督糧道府中,李修謹在書房坐臥不安。
為了靜心,他開始提筆寫字,可一連寫了數(shù)張,依舊心神不寧。
竹生看著又一張宣紙被他家公子粗暴地扯捏成團,丟進地上的竹籮,想勸又不敢出聲。
沈巖的腳步聲響起時,他不由欣喜地拉開了房門。
“她,竟是如此境遇?!?/p>
李修謹聽完沈巖一番話,坐在椅上心揪成一團。
沈巖坐到一邊,喝了口茶。
“唉,屋漏偏逢連夜雨,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找她家鄰居打聽到不少。
一家五口,原先就靠小丫頭釆點草藥,加上她娘沒日沒夜替人漿洗衣裳,繡點帕子,一家子連上醫(yī)館的錢都湊不出。”
李修謹?shù)娜^重重叩到桌上,“他爹不是在表舅家坐館嗎?”
沈巖哼了一聲,目露鄙夷。
“一個不爭氣的老男人,銅板都買了酒菜祭了五臟廟,一個子兒都沒交到家里?!?/p>
有些話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于是他起身走到李修謹身邊,手撐著桌角俯下身,聲音不高不低。
“公子,莫氣那丫頭對你說的話,窮家破戶的,家里還想著要用她換彩禮錢。
她要是不咬咬牙替自已謀條后路,不就真活成了地上的泥!”
李修謹此時心里唯剩心疼,哪還有半分脾氣,可卻仍有些不服。
“后路,我……我就給不了?”
沈巖重重拍了下他的肩。
“大公子,想想你父親,你母親,你這條路對這么個貧家女,是后路還是死路?
這個家,莫說還不是你說了算,即便你入了仕,可你能整日在家護著她嗎!
后宅中,想磋磨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女子,京師中哪家沒有幾十種法子,你就沒聽說過?”
沈巖知道公子之前只是初涉情竇受挫,羞惱之下不愿細想,只要稍稍點一下,便能想通。
他看著李修謹面上的變幻之色,干脆下了記猛藥。
“公子,蓬門藏絕色就是禍端。
男子要防身,無非拳腳刀弓或功名權(quán)勢。
可身為女子,尤其是有資色的女子,唯權(quán)勢二字?!?/p>
李修謹如醍醐灌頂,雙瞳剎那放大,口中重復著。
“對,權(quán)……勢,權(quán)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