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nèi),經(jīng)筵講學正酣,檀香混著書卷氣飄在半空
趙玄戈輕蔑地環(huán)顧一周,又斜睨起后方的李修謹。
沒想到,金玉貝在常州府時竟在李府當過丫環(huán)。
而這位新科狀元,曾為了她廢了禮部侍郎長子的一只手,倒是有點兒意思!
隴西李氏向來低調(diào),從不站隊,這幾個月出風頭的也只有這么個后輩,想來那世家名號也是徒有虛名了。
趙玄戈壓根沒把李修謹放在眼里,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玉帶,只等著聽他能說出什么空話。
時機差不多了。
在一旁的康裕帝留心著趙玄戈的表情神態(tài),目光掃向李修謹,微不可察間,李修謹以眼神回應。
他站在殿中,正說著《鹽鐵論》里的治國道理,話頭忽然一轉(zhuǎn),直奔漕運和鹽務(wù)。
“治國如理水,漕運為脈,鹽務(wù)為血,今脈滯血淤,非因河道之險、鹽場之寡,實乃權(quán)責旁落,督查缺位?!?/p>
這話一出口,殿里瞬間靜了下來。
安王挑了挑眉,心里掠過一絲意外。
這李家小子居然敢直指漕鹽要害?
他身子微微前傾,摸了摸腰上的玉帶,慢悠悠開口,語氣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李家郎,漕運要管十七個州府,鹽務(wù)賣鹽關(guān)系國庫有錢沒錢。
本王殫精竭慮多年,才保天下無饑饉之虞,怎么就權(quán)力旁落了?”
李修謹不慌不忙,彎腰拱了拱手,眼神堅定:
“安王辛苦,修謹不敢否認。
但修謹最近查了漕運的檔案,江南的漕船三個月能到隴西的還不到三成。
船主都說閘官要賄賂、漕兵要搜刮,過一個閘,交的錢快趕上半船糧食的價錢了。
鹽務(wù)也一樣,官價二兩銀子一斤的淮鹽,老百姓買要五兩。
鹽商和當官的勾結(jié),私鹽到處都是,國庫反倒虧了一百萬兩。這不是沒人督查,是什么?”
“純粹瞎扯!”
安王身邊的鹽運使茅敬臉色一變,立刻大聲反駁。
“李修撰,你一個新科狀元,根本沒實際做過這些事,看了點檔案就敢亂下結(jié)論,你知道漕運遇到汛期、鹽場遭災有多難嗎?”
“正因為難,才要把權(quán)力分清楚?!崩钚拗斦Z速平穩(wěn),不帶一絲火氣,說得有條有理。
“陛下,臣覺得該設(shè)漕鹽監(jiān)察署,直接歸朝廷管理,和安王一起負責督查,也好分擔王爺?shù)闹刎煛?/p>
再改漕運官督官運為官督民運,按里程給價,杜絕盤剝。
鹽務(wù)就用引鹽法,憑著官府發(fā)的憑證才能賣鹽,嚴查私鹽,這樣才能從根上解決問題。”
趙玄戈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心中的輕視逐漸散去。
他盯著李修謹那張英朗清俊的臉,心頭掀起了微瀾。
這李家小子哪里是只會讀書練拳的書生?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精準戳中漕鹽弊病,連解決方案都條理清晰,顯然早有準備。
面對自已的威壓和下屬的駁斥,他竟毫無懼色,這份膽量和野心,絕非尋常世家子弟所有。
趙玄戈眼簾微瞇,眼尾天生暈開的淺淡煙青,恰似寒潭上升起的寒霧,襯得他眉宇間鋒芒暗斂,周身籠著一層危險氣息。
這小子有隴西李氏做靠山,又有這般見識、能力和膽量,分明是沖著漕鹽要務(wù)來的。
他的指尖的摩挲停了下來,眼底閃過一絲冷厲,緩緩側(cè)頭,看向上首的康裕帝。
病秧子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顯然,這李家小子是他尋來的,也是他想栽培用來對抗自已的。
抬頭,目光又滑向金玉貝,對上她的眼神,勾出一絲笑。
小狐貍,想看好戲?!
呵,這種小場面,還要他出手?!李家小子也配!
趙玄戈身旁的鹽務(wù)史剛想開口爭辯,卻聽見皇帝輕輕咳了幾聲。
他看向李修謹,眼神中是毫不避諱的贊賞。
這李家大郎不光書讀得好,膽子也大,他在經(jīng)筵講學前點了他兩句,居然一點就通。
朝中老臣迫于安王的威壓都不敢輕易在漕、鹽上插嘴,他卻直面硬杠,所說之法依舊切實可行,沒有半點空談。
那個念頭在他心底破土成長,是塊好料子,或許真能破格提拔,派去漕運司制衡安王。
可轉(zhuǎn)念一想,康裕帝又壓下了這心思。
李修謹背后的隴西李氏固然是可借之力,他今日的言辭也夠銳利,但光有嘴上功夫可不行。
漕運那攤子事盤根錯節(jié),安王經(jīng)營多年,暗處的門道多著呢。
這李家郎沒經(jīng)過實操考驗,能不能扛住壓力、把想法落到實處,還未可知。
而且,安王權(quán)勢已深,貿(mào)然提拔一個年輕人去制衡,若是李修謹不堪大用,反倒會打草驚蛇,讓安王有所防備。
得先試試他的真本事,看看他能不能在復雜的局面里站穩(wěn)腳跟。
康裕帝手指輕輕敲著御案,語氣溫和,卻透著不容置疑。
“李修撰說的,倒也切中時弊,有點道理?!?/p>
他看向李修謹,目光沉沉:
“你年紀輕輕,有這份見識難得。不過漕運鹽務(wù)事關(guān)重大,光說不行,得看真本事。
這樣吧,朕給你個機會,先去漕運司當個行走,跟著歷練歷練,把你說的那些問題再細細查探清楚,寫份詳實的章程來?!?/p>
李修謹聞言,心頭一振,伏地叩首:
“臣謝陛下信任!一定仔細查探,不辜負陛下所托!”
殿里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安王抿緊了唇,臉色沉沉卻沒再說話。
這盤棋,多他一個不多。
皇帝看著李修謹寬闊的雙肩,余光掃了向身邊的金玉貝,心里暗思。
你若真有實打?qū)嵉哪苣?,能扛住接下來的考驗,那漕運司主事的位置,自然是你的。
若只是紙上談兵,那也只能怪你自已本事不夠。
至于借隴西李氏制衡安王的心思,還得再等等,等看清了李家大郎的真本事再說。
輕搖團扇,金玉貝替李修謹高興。
這場經(jīng)筵講學,是他入仕后的第一場考驗,他接住了。
微微抬頭,她目光中帶著贊賞向李修謹看去。
恰在此時,李修謹似有感應般轉(zhuǎn)頭,兩道目光在空中輕輕相撞。
沒有言語,沒有手勢。
只那一眼,便盛滿了無需言說的默契與贊賞。
隔著滿殿臣僚,李修謹只覺這滋味難以言說。
他的眼底深處,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悵然。
經(jīng)筵講學前,康裕帝對他說了幾句話,無非是要借他對抗安王,奪回漕、鹽之權(quán)。
其中有一句話看似皇帝順口而出:
“李修撰,聽聞你擅長玉雕,不知可會雕拒霜花。
拒霜耐秋風,卻抗不住寒冬,需得有人相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