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天空下的六月,江南的常州府。
梅雨初起,纏纏綿綿落了兩日,將黛瓦粉墻暈成水墨畫。
清晨,巷弄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發(fā)亮,空氣中飄著青苔的腥氣。
李修文來過青云坊的金家,熟門熟路進(jìn)了三合院,剛走進(jìn)去幾步,就見到了站在那里嘀嘀咕咕的金秀才。
“誒呀,這衣服濕噠噠的,秀菊,你怎么不架炭盆給我烘干!”
金玉堂的娘在一旁捏著圍裙,吶吶道:
“他爹,昨晚上就烘了,沒想到,一晚上這衣服又吸了潮氣!”
金秀才剛想抱怨幾句,一抬頭看見李修文,臉上立刻帶起笑意。
“修文,你回來了!唉呀,恭喜恭喜,恭喜大公子高中呀。這是常州府的榮耀呀,狀元呀,是我們讀書人……”
李修文聽他又要滔滔不絕,立刻打斷,“夫子,我找玉堂有事!”
說罷,不等金秀才開口,他伸著脖子朝里喊了一句。
“玉堂,玉堂!”
金玉堂每日都是等童寧遠(yuǎn)藥鋪打烊回家,一早再過去。
此時,剛用過早食,聽著李修文的喊聲,立刻高聲應(yīng)答。
“來了,修文,我來了!”
兩人也不給金秀才再開口的機會,飛一般拔起腳朝外奔去。
金秀才無奈咂嘴,這兩個孩子!他還想問問女兒的消息呢。
而這邊,金玉堂從李修文手里接過兩個大包袱。
他腦袋擱在包袱上急切開口。
“修文,我姐,我姐有消息嗎!”
就見李修文面色古怪,猶豫了一下湊了上來,小聲道:
“玉堂,我哥不告訴我??晌覐奈夷镒炖锫牭叫┎坏昧说南?。
玉堂,玉貝姐好像進(jìn)宮了!”
“什,什么!”
“啪”一聲,金玉堂懷里的包袱落到了地上。
李修文的嘴一張一合,金玉堂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
進(jìn)宮了?
她姐進(jìn)宮了!
這個消息讓他震驚不已,那是皇宮啊,那是天子住的地方。
像他們這種普通百姓,這輩子能在皇宮門口站一站的都不多,更別說能進(jìn)宮了。
姐姐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姐姐以后還能出宮嗎?
姐姐長得那么好看,萬一萬一……
李修文看著金玉堂從地上默默拾起包袱,又看到他慢慢垂下頭把臉深深埋進(jìn)了布包袱里,肩膀開始上下的聳動,嗓子里發(fā)出嗚咽。
“玉,玉堂哥,你別,別?。∧銚?dān)心了是不是?
我哥,你知道的,我哥中了狀元。我哥如今在翰林院,他能進(jìn)宮。
對對,能進(jìn)宮!所以才能把這東西帶出來。
玉堂,我哥一定會關(guān)照你姐的……”
李修文在一邊,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安慰好兄弟。
金玉堂畢竟才十二歲,哭了一陣,眼淚鼻涕都蹭到了包裹布上,紅著鼻子悶悶地說了一句。
“你哥?他和我姐又不熟,他怎么會關(guān)照我姐!
我要去找?guī)煾?,他見多識廣,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師徒相處兩年多,如今在金玉堂的心中,最可靠,最有本事的人除了他姐,就是他師父童遠(yuǎn)山了。
童寧遠(yuǎn)藥鋪中,金玉堂紅著眼把包袱打開,拿出一本書雙手呈到師父手里。
童遠(yuǎn)山剛剛聽小徒弟嘰嘰咕咕哭訴了一陣,大致也聽明白了,此時心中也是驚愕。
他從徒弟手里接過書,看著書封面上《內(nèi)廷療疾方》幾個字,不由吸了口氣。
童遠(yuǎn)山目光復(fù)雜地看向徒弟開口問道:“玉堂,這是你姐讓你送給我的?!”
金玉堂點頭,“師父,包裹里有一封信,我姐讓我把這本書送給你,噢,信在這里。”
他說罷,從衣襟里摸出那封信。
童掌柜接過打開,他認(rèn)得,這的確是那丫頭的字跡,上面不過寥寥幾行字,只說一切都好。
交代金玉堂把一張銀票交給家里,另一張給童掌柜保管。
并且還讓金玉堂托童掌柜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鋪子,若有就買下來。
鋪子暫時用不著就先租出去,等以后金玉堂學(xué)成時,或者童掌柜要開分鋪時都可用。
信封中夾著兩張銀票,面額都是三百兩。
顯然,這丫頭是打聽過常州府如今的鋪價的,三百兩當(dāng)差不差,能買下一間好地段的鋪子了。
放下信,童掌柜蹙眉想了下,又看向李修文。
“二公子,你確實沒聽錯?”
李修文鄭重點頭。
“肯定沒錯,大哥不肯說,只說以后有機會,玉貝姐會告訴家里的。
可我娘,說……”
他摸了一下后腦勺,顯然有些話不大好出口。
“修文,你還有什么話沒告訴我?我們兩個可是好兄弟。
你說過的,你以后要當(dāng)將軍,我做軍醫(yī),你可不能瞞著我......”
金玉堂見他支吾著,立刻追問。
二公子李修文“誒”了一聲,跺了下腳,像下定了決心般,湊近金玉堂和童掌柜,聲音低低的。
“我也是偷聽到我娘的話,她說,你姐現(xiàn)在在皇上身邊。
是什么,是個什么官!還挺威風(fēng)的?!?/p>
拍了一下腦門,李修文接著開口。
“對,是五品!你姐現(xiàn)在是五品官了,還說,呵呵,我哥……”
李修文撓著頭干笑幾聲,習(xí)慣性地啃起了手指頭。
“說什么?”金玉堂上前將他的手從嘴里拉出來。
李修文眼珠咕嚕咕嚕轉(zhuǎn)了兩圈。
“反正說都說了,我干脆全告訴你,我娘說,我哥喜歡你姐!”
他話落,三人都沉默了……
童掌柜在心里把這事捋了兩遍,隱約梳理出了脈絡(luò),緩緩開口。
“玉堂,你有位師伯在宮中做太醫(yī),我們偶爾有書信來往。
他曾提及過,宮中太醫(yī)院有一本《內(nèi)庭療疾方》,是歷代太醫(yī)診治皇室宗親與宮中顯貴的秘傳醫(yī)案合集,記載的多是疑難雜癥的對癥良方,世間僅存一冊,是孤本。
這本雖是手抄本,卻由前代太醫(yī)逐字勘校、親筆謄錄,更附有數(shù)處批注詳解,將原方的配伍精妙與辨證思路點撥得明明白白。
雖非原稿,卻完整承襲了孤本精髓,甚至因批注而更加珍貴,堪稱醫(yī)家至寶。
由此可見,你姐姐的確在宮中當(dāng)了差?!?/p>
童掌柜瞇了下眼。
“那丫頭應(yīng)當(dāng)品階不低,才能拿到這手抄本,也才有了這兩張銀票,所以你暫時不必替她憂慮。
你姐不讓你們知道她在宮中的事,肯定是有原因的,這事兒你們要替她保密,聽到了嗎?”
金玉堂聽著他師父的話,心情平靜了許多,用力點了一下頭。
他又猛地抬頭看向了李修文,心情復(fù)雜。
”你哥,是什么時候打我姐的主意的?”
李修文哪能知道這事,他的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
“我可不知道,不過管他呢!
玉堂,要是我哥真和你姐……嘻嘻,那咱倆可就是一家人了。”
童遠(yuǎn)山在邊上聽了,搖頭不語,這世上的事情能有這么簡單才怪。
他輕咳一聲,從椅子上起身,撫平衣服上細(xì)小的褶皺,看向門外的牛毛細(xì)雨開口道:
“我那位師兄,因腿傷致仕了,我本也要去京師看望他。
這樣吧玉堂,你隨為師一起去?!?/p>
李修文一聽,在一旁瞪圓了眼,立刻接口。
“我去!我也要去!
童掌柜也帶上我,咱們到了京師,就住在我家里,吃喝都省了。
玉堂,你當(dāng)面去問我哥,他是什么時候打你姐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