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金玉貝說要走,金玉堂紅了鼻尖,雖不舍但點頭道。
“姐,你放心,我這幾天會照顧好姆媽,去了童寧遠藥館會聽師父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學!姐……”
終是忍不住,他摟住了金玉貝的脖子,腦袋伏在她肩上落下淚來。
金玉貝抿了下唇,壓下淚意用力抱了抱他,將人扶正,從腰間摸出個錢袋,仔細塞進玉堂的懷里。
“玉堂,這是五兩?!?/p>
“不、我不要,姐你留著!”
“玉堂……”金玉貝按住他向外掏的手。
“聽姐說,放好,莫讓爹看見,也別告訴姆媽,過上幾天去了藥館,直接交給你師父,讓他給你保管,姆媽調(diào)理身子的藥錢先從里頭扣。
玉堂,姆媽的性子改不了,咱們做兒女的盡心盡力便好。
姐還是那句話,不要想著去改變?nèi)魏稳?,這世上唯一能改變的只有我們自已。”
金玉貝的手擦拭著金玉堂不停落下的淚,兩人額頭相抵,她的語氣堅定鄭重。
“玉堂,你要好好的,姐一定會為自已搏一個將來,為你鋪一條路?!?/p>
說罷,她將金玉堂的身子掰了過去,輕輕朝回家的方向推去。
“別回頭,快回!”
她捂著嘴看著金玉堂小肩膀一聳一聳地跑向胡同里,用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縱橫的淚痕,輕輕嘆息一聲,低低自嘲。
“金玉貝,眼淚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你能流的淚……就到今天為止吧!”
車內(nèi),李修謹?shù)氖謱⑾ド系呐圩咏g成了一團。
他雖見過苦難,卻沒有真正經(jīng)歷過。
要說吃苦,這十幾年來也不過是吃了學習上的苦。
他突然想起去年參加鄉(xiāng)試落榜后,府學的一位夫子曾對他說過的話。
“修謹,你文氣暢達,用詞精妙,可惜終歸未經(jīng)世事,策論難免寫得空洞,唯有專注實務(wù)民生,才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p>
果然,他所寫時務(wù)對策只是空談理論,他苦讀多年卻不如一個小女子知民間疾苦。
從車窗縫中,看著姐弟兩個抱在一起落淚的模樣,聽到少女最后一聲嘆息和那句話,他才開始明白她與他隔著多遠的距離。
他也才有點兒明白,她那句。
公子,我要的你給不了!
金玉貝理好頭發(fā)與身上皺巴巴的衣服,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轉(zhuǎn)身朝青云坊的鄰里道。
“各位叔伯嬸子,煩請各位多多關(guān)照我姆媽,得空了時常去我家看看,玉貝謝過各位。”
少女盈盈福了一禮,模樣嬌軟,惹人憐愛。
張二嬸點頭揮手:“放心,玉貝快些回吧,日后好好在道臺府當差?!?/p>
金玉貝牽出乖巧的笑,伸手掀開車簾一角,眼睛頓時瞪大,身子僵了一瞬,垂頭閃身而入。
“大公子,你?”
金玉貝看著端坐如鐘的少年,他眉眼依舊冷淡,眼皮都沒抬,只嗯了一聲算作回應(yīng)。
那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像是還在生她的氣。
她歪了下頭囁嚅,“我坐到外頭去。”
說罷,她的腳尖就要朝外轉(zhuǎn),卻聽李修謹說了兩個字。
”坐下?!?/p>
好安靜,馬車內(nèi)安靜的能聽到心跳,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金玉貝坐在離李修謹最遠的角落,眼觀鼻,鼻卻觀不住心,最終仍是李修謹打破了沉默。
“我下學,要買紙筆……正巧經(jīng)過?!?/p>
金玉貝輕輕”噢”了下,那聲音如小貓兒叫一樣撓向他的心尖。
他偏過頭去,不自知地摳著手指,耳間透出淺紅。
少年公子下顎線流暢堅毅,透著與生俱來的貴氣,似漫不經(jīng)心順口而問。
“你沒事吧?”
卻聽金玉貝語氣帶著揶揄,似乎還有一瞬即逝的討好。
“公子,你瞧見我打架時的模樣沒有?”
李修謹怎么也沒想到她會這么回,他自然是看到了,而且被她的“勇猛”震撼到了。
他見過無數(shù)嬌滴滴的大家閨秀,據(jù)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可李修謹并未因此高看過那些姑娘,反而被金玉貝深深折服。
她拼命的樣子當真叫人刮目相看,卻又心疼無比。
是什么樣的磨難才能讓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不顧一切地動了手,
她騎在那惡婦身上的模樣當真……當真讓人“心動”。
平日總帶著軟笑的人,那一刻眼底亮得像淬了火,連鬢邊散亂的碎發(fā)都透著股囂張的狠勁兒。
李家本是武將出身,分家后他們這一支從長遠考慮才選擇了從文。
李修謹并不似表面般的循規(guī)蹈矩,他的骨子里仍帶著武將的桀驁狠戾。
他有熱血,并深深渴望著能沖破身上的枷鎖。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被金玉貝深深吸引。
她眼里的野心和鋒芒藏在軟語笑靨下,讓他只一眼,便覺得找到了同類。
他李修謹不敢說得話,她說了。
他做不到事,她說干就干。
金玉貝看著李修謹變幻莫測的臉色,以為他是看不起自已,不由澀笑幾聲,臉朝向外邊低低道。
“公子,我那種樣子是不是很丑陋?是不是讓人生厭?”
她側(cè)靠到馬車壁上,慢慢地放松緊繃的身體,小小軟軟一只。
“公子,打架可真累!可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有些戲我不得不演,有些權(quán)勢我必須追逐?!?/p>
馬車輕晃,金玉貝有些脫力,她控制不住地閉上了眼。
一陣沉默后,李修謹聽到她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他鼓起勇氣起身挪坐過去,伸出微微發(fā)顫的手,卻不知該落到何處。
最終指尖輕拭去她眼睫上的一滴晶瑩,默默將她鎖入眼中,以往的事一幕幕閃過他的腦海。
少年的心宛如深海的鐵錨,穩(wěn)穩(wěn)朝著一個方向沉潛,透著不容動搖的執(zhí)著。
他神色迷離呢喃一句。
“追逐權(quán)勢?
那我若成為權(quán)勢!
你可愿追逐攀附?!?/p>
馬車停在府直街口,金玉貝驚醒時,路邊酒肆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
她這一個盹居然打了一個多時辰,車里的李修謹手撐著額頭閉著眼。
她輕輕喚了一聲。
“大公子!”
見他沒有反應(yīng),才如釋重負掀簾而出。
沈巖看著她那作賊心虛的樣,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笑嘻嘻低聲道。
“和大公子睡得挺好?。俊?/p>
“你,胡說什么!”
金玉貝握著拳頭朝沈巖揮了揮,臉一下漲紅,像點了兩坨胭脂,連脖梗都透出粉意。
她跺跺腳,轉(zhuǎn)身朝督糧道府方向跑去,像被狗攆似的。
“呵呵呵……”沈巖難得看到小丫頭吃癟的樣子,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馬車內(nèi)的李修謹在金玉貝下車后就睜開了眼,他不過是怕她尷尬才裝睡。
“走吧!”李修謹朝外喊了聲,又不放心的添了句,“慢些!”
沈巖會意,知是要讓金玉貝先進府,免生枝節(jié),他高聲應(yīng)了句。
“好勒!”
話音未落,就聽大公子嘟囔了一句,語帶維護。
“以后莫要再戲弄她?!?/p>
沈巖指腹揉了下鼻尖,沒有開口,心里想著。
大公子昨天還寒著張臉,今天這就又護上了。
這么有意思的丫頭,他可不一定忍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