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天亮出發(fā),出了常州府一路疾馳向西北方向,傍晚時分到了句容驛。
肖明山取出符牌給驛吏,沒多久,驛丞便誠惶誠恐過來迎接,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兩間上房中,這才離去。
金玉貝環(huán)顧屋內(nèi),覺的這大概就是上輩子,酒店里的總統(tǒng)套房了。
最里間一扇雕花屏風隔出的小單間中,居然還有一個洗浴用的大木桶。
正這時,肖明山抓了幾件衣服過來,他將衣服粗魯?shù)厝拥酱采?,手指了下浴桶?/p>
“丫頭,一會兒用過飯,會有婆子燒了熱水送過來,你仔細洗洗,這套衣服明早換上?!?/p>
金玉貝看著床上粗棉布的淺藍色短襖,深青色長褲,還有一件同色的棉比甲,心中猜想,這應當就是低等宮女的冬裝了。
她點頭應:“知道了,大人。”
說著替肖明山倒了一杯熱茶,雙手呈上,語氣謙恭。
“大人,民女明日就要進宮,大人可否提點一二?!?/p>
肖明山抬眼看她,頓了頓才接過茶盞,喝了兩口放下。
“倒是個機靈的,宮規(guī)禮儀會有嬤嬤教你,我只一件事要提醒你?!?/p>
金玉貝垂首做洗耳恭聽狀。
肖明山的目光,在她略顯稚嫩的漂亮臉蛋上掃過,語帶深意。
“做好份內(nèi)的事,不該肖想的半分不要去想,也不要想著一去就掐尖冒頭,老老實實在宮內(nèi)站穩(wěn)腳。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小丫頭,聽得懂嗎?”
金玉貝福了福身,微垂的眼角帶著溫順乖巧。
“謝大人提點,民女定當謹言慎行?!?/p>
隔日一早,簡單用了早飯,金玉貝和肖明山就上了馬車。
這次不過一個多時辰,馬車就到了京師的正陽門。
厚實的青磚墻牢牢扎根于地面,城樓頂上黃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著金光,檐角垂落的風鈴迎風發(fā)出脆響,這一切都彰顯著景朝帝都的氣派。
肖明山有路引,符牌,可即便如此,城門卒還是細細盤問過之后,才將人放行。
車夫老張頭是李家從京師跟去常州府的,城內(nèi)的路他自然熟悉,進了城門打馬揚鞭就朝御道街而去。
恰在此時,沈巖駕著馬車往城門口而來,一路車馬繁多,他并未看見老張頭。
車轅上的竹生在匆匆一瞥間,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馬車,正要定睛去看,卻又不見了蹤影。
他不由嘀咕一句,“是我眼花了嗎?”
車內(nèi)的李修謹聞言,抬眼看他。
“什么意思?見到熟人了!”
竹生搓著耳朵上的凍瘡,眼睛朝天眨巴了好幾下。
“沒看清楚,我好像看到咱們府里,老張頭的那輛馬車了!”
他食指輕蹭下巴,又想了想,語氣中多了幾分確定。
“越想越覺得就是府里老張頭的那輛車,奇怪,咱們府里還有誰會到京師來!”
李修謹聞言,眼尾挑起,慢慢瞪大,一個不好的預感呼之欲出。
常州府、王氏推薦的會護理嬰童的婦人,他那個如臨其境的惡夢、府中的馬車……
這一切在他心中迅速被串起,矛頭直指金玉貝。
他猛地掀簾而出,身上哪里還有平日的沉穩(wěn)老練,急切地朝沈巖大聲喊道。
“掉頭,掉頭!立刻掉頭,去御道街,快!”
可此時,他們的馬車已停在城門口,正夾在隊伍當中候檢,要調(diào)頭哪有那么容易。
李修謹焦急地在車轅上走了兩步,咬牙朝沈巖道:“解開車軛!”
竹生看著大公子騎著脫了車廂的馬飛奔而去,急地跳腳大喊。
“公子,公子,出什么事了!”
此時的李修謹心急如焚,哪有時間回答。
竹生朝沈巖抱怨,“你,你怎么不問問,這下好了,馬沒了,咱倆怎么辦,難不成套上你,車就能跑!”
寒風凜冽,鉆進李修謹?shù)囊路?,刺骨的冷意蔓至他的四肢百骸,可他的一顆心卻如在烈火中炙烤,手中馬鞭重重落下,他要快些,再快些。
宮女入宮只能從西華門進,金玉貝下車,抬頭仰望高大的朱紅色宮墻。
不遠處那三扇宮門如野獸張開血盆大口,好似隨時都能將人生吞撕碎。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跳,跟在肖明山身后,一步一步向前。
守門衛(wèi)兵身著整齊的甲胄,手持兵器,肅立在宮門兩側(cè)。
見到肖明山時,銳利的目光變得溫和熱絡,掃過金玉貝時,帶著好奇和審視。
金玉貝見肖明山走近守衛(wèi)和他們耳語幾句,而后轉(zhuǎn)身,朝自已看來。
“小丫頭,進宮前,回頭再看看吧!”
金玉貝聞言,百感交集地回看來時路,心中默念。
“終于走到了這里了,縱使前路險阻,我也絕不后悔!”
她垂下頭,毅然決然折身而回。
就在這一刻,一個疾馳的身影朝她的方向沖了過來。
冷風如冰刃割面,視線所及,一片混沌。
而在那盡頭,果然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
李修謹?shù)男闹敝眽嬄?,手中又揚一鞭狠狠落下。
“玉貝……”
一聲嘶吼沖破喉嚨,被寒風送到金玉貝耳邊,她的腳已經(jīng)踏進了西華門。
李修謹滾鞍下馬,凍僵硬的身體站立不穩(wěn),他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踉踉蹌蹌沖至宮門口。
口中喘息,白氣氤氳。
李修謹直覺喉間被巨大的無力感死死扼住,萬般情緒淤在胸腔,絞得他痛不欲生。
他還要沖上前,卻被守衛(wèi)以刀鞘隔開,只能深深凝望宮門內(nèi)的金玉貝,眼底腥紅。
宮中那位二殿下,年僅周歲、孱弱堪危。
他知道,她此去,無異于踏入龍?zhí)痘⒀ā?/p>
他手下發(fā)力去推守衛(wèi)的兵器,下頜線繃緊如鐵,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只能用力搖頭。
守衛(wèi)喝斥,“大膽,擅闖宮門,是想死嗎!”
金玉貝在震驚中回神,忙開口。
“守衛(wèi)大哥,這是我……我的家里人,他是來送我的,求兩位不要和他計較!”
小姑娘唇瓣因緊張而泛出倔強的紅,眼角微微下垂,天生帶著幾分柔婉無辜。
兩名守衛(wèi)不由心軟,手中高舉的刀稍稍落下,其中一人道。
“好了,也見過面了,不可糾纏!”
金玉貝點頭,隔著兩個守衛(wèi)看向李修謹。
他那雙清冷驕傲眸子,此刻已是猩紅一片,血絲猙獰爬滿眼白,像瀕臨絕境的困獸。
他的身體在顫抖,仿佛下一刻就會碎在她面前。
李修謹在用眼神嘶吼,無聲地祈求她回頭。
金玉貝緩緩靠近,一雙眼黑得駭人。
那里面沒有被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悲憫的平靜。
她看著他,垂梢眼帶著天生柔和的弧度,仿佛能壓下千般心事。
一個極淡、極淺的弧度在她唇角浮現(xiàn),每一絲漣漪都蕩漾起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