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下，李修謹(jǐn)?shù)谋砬槭且回灥睦淠娉帧?/p>

他微微偏頭，略長的眼尾挑起時，給人一種初雪的清冷。

“栽贓陷害，其心不正，這婦人斷不可留在三弟身邊。

先關(guān)她幾日以儆效尤 ，再發(fā)賣給人牙子，將她送出常州府。

我明日去找表舅，煩他費(fèi)心，再找個老實(shí)干凈的奶娘過來！”

下人屋中，金玉貝就著彩云手中一塊小銅鏡正往臉上抹藥膏，指尖觸及腫脹處，她痛得齜牙咧嘴。

彩云憤憤道：“那方氏進(jìn)府后，仗著喂養(yǎng)三公子，經(jīng)常對我們幾個評頭論足，也不知道這次夫人會如何懲治她！”

圍在邊上的另一個丫鬟嘆了口氣。

“夫人哪會為下人鳴不平?！?/p>

彩云瞪了眼那丫鬟，想辯上一辯，最終動了動嘴唇一言未發(fā)，其余幾個丫頭眼中都滑過傷感。

金玉貝十分理解她們的心情，同樣身在屋檐下，即便是夫人的貼身丫鬟，那也只是奴婢。

一個“奴”字，便將人劃了等級，

她兩輩子都不可能成為別人的“奴”，這也是她在府中，一慣只自稱婢子的原因。

“好了，怎么挨打得是我，傷心的倒是姐姐們？”

金玉貝帶著調(diào)笑打破沉悶的氣氛。

“禍兮福所倚，我也算逃過一劫，后頭自然會一切順利，姐姐們別擔(dān)心了！”

一屋子丫頭被她的話逗笑，彩云刮了一下金玉貝的鼻尖。

“秀才的女兒，說起話來比我們就是有學(xué)問多了?！?/p>

她看向幾個丫頭，“為奴為婢的人，哪里能學(xué)小姐們的傷秋悲月。

趕緊去用晚飯，要值夜的晚上打起精神。

我還得去夫人屋里守著，今晚三公子歇在主屋，夫人那里還不知忙成什么樣呢！”

因著被奶娘打臉，周氏讓金玉貝休息一晚。

平白挨打，她也就不客氣了。

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壓著火氣，實(shí)在睡不著，金玉貝干脆走出了下人房。

夜色如墨，潑灑在督糧道府后院，東邊的月亮門正好對著天上的一鉤彎月。

這個時辰，青云坊的家中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全歇下了。

今天是她離家的第一晚，秀菊會不會又流眼淚了？

玉堂會想她嗎？

秀才爹拿到柬帖，明日就要去周鄉(xiāng)紳府中了吧？

秋風(fēng)瑟瑟，金玉貝冰涼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因腫脹而緊繃的臉頰，眼里慢慢沉淀下極致的冷。

穿越而來，身如浮萍。

原想憑著現(xiàn)代護(hù)理知識，做個“月嫂”安身立命，卻忽視了在這里，她鑒了契，便成了“奴”。

今日就連比她早來十幾日的方氏，也能仗著資歷甩她一記大耳光。

她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被人打臉。

事后，除了彩云她們，府里竟無一人為她說句話，給個說法，仿佛她的自尊就是個屁。

“哼……”

一聲極輕的冷笑從金玉貝唇邊溢出，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貌美而家貧，猶如稚子抱金過街，路人皆為盜匪。

一個疷層的女子，在這世道里，想豐衣足食，挺起腰桿做人談何容易。

縱她活了兩世，有千般想法，萬種見識，身份便是那天塹，根本越不過去。

金玉貝低頭看著墻邊的拒霜花，頭腦愈發(fā)清明，心里就更加世故。

督糧道府的三公子，將來或許能靠著家族蒙蔭得個一官半職。

但說到底，他爹只是個四品督糧道，放在京師，這樣的官職又算得了什么？

皇城根下，最不缺的就是官。

只有皇宮里的皇子，才是龍子鳳孫，是真正的天潢貴胄，是這天下未來權(quán)柄的執(zhí)掌者！

伺候皇子的人，那是何等尊榮！

就是官員命婦見了，也得客氣恭敬。

“打狗還要看主人……”

金玉貝低聲呢喃，這話真是半點(diǎn)不假。

今日打她的奶娘，看的又是誰的面色？不過是覺得她新來的，無根無基，打了便打了。

若她今日站在景朝最尊貴、最有權(quán)勢的人身邊，靠著那萬人之上、九五之尊的身側(cè)呢？

誰還敢動她？

誰還敢對她揚(yáng)起手？

誰還敢對她頤指氣使，呼來喝去？

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權(quán)衡所有利弊，才是她唯一能“活著”，而非“茍活”的辦法！

她金玉貝不要做“奴”。

她要借著這“月嫂”的跳板，跳到最高的那座山巔去！

金玉貝不知道的是，在夜色的掩映下，自已的一言一行已全部落入一人眼中。

月亮門內(nèi)，一個頎長的身影矗立良久。

李修謹(jǐn)與金玉貝只有一墻之隔，他從漏明墻的鏤空處，借著月色將金玉貝看得一清二楚。

自然也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清醒決絕和野心算計(jì)，聽到了她那句輕如羽毛的，打狗還要看主人。

直到金玉貝轉(zhuǎn)身離開，他才從墻后的竹叢走出來。

李修謹(jǐn)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已現(xiàn)在的心情，是同情惋惜、還是警惕提防。

各種滋味混雜在他心間，讓他無從分辨，讓他亂了心神。

不應(yīng)該！李修謹(jǐn)壓下萬般心緒。

在京師，他見過的名門貴女也不少了，卻從未有一人在他心湖中泛起過半絲的漣漪。

她不過一個剛及笄的小丫頭，兩人甚至都沒說過一句話，沒有過一次眼神的互相交匯，怎么就會分了他的心神？！

他定是見她為生計(jì)進(jìn)府伺候人，才同情她。

他定是因?yàn)樗谒藕蛉?，才會對她關(guān)注。

是了，一定是這樣的。

自已的心思都用在了明年的鄉(xiāng)試中，又豈會為了這么個心有城府的丫頭花心思。

這一夜，注定有很多人會失眠。

蘇蘭景給的藥應(yīng)當(dāng)價值不菲。

一大早起床，金玉貝原本腫脹發(fā)亮的臉頰就已經(jīng)好了不少。

只是銅鏡中的人，一邊臉大，一邊臉小。

被打得半邊臉上，那只眼看上去還小了點(diǎn)，這模樣透著滑稽，真讓人無語。

金玉貝進(jìn)周氏寢室時，龔嬤嬤原本正張著嘴瞇著眼準(zhǔn)備打哈欠。

一見到金玉貝那大小臉，加上大小眼，呼之欲出的哈欠“呃”一聲被她吞入了腹中。

她頂著微青的眼圈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呵呵呵，玉貝你這樣子，哎喲，對不住了，沒忍住，哈哈哈哈，嗝兒……嗝兒！”

她捧著肚子笑了幾聲，樂極生悲，又打起了嗝，把周氏和屋里的丫頭都逗笑了。

彩云趁機(jī)道：“玉貝，你來的巧，快來替夫人梳妝，我在邊上學(xué)著！”

周氏想起昨日的事，嘴上關(guān)懷了幾句。

金玉貝笑盈盈上前問安，上前接了彩云手中的梳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地把昨天那件事翻了篇。

三公子昨天折騰了大半宿，到現(xiàn)在還在睡著，屋里人也總算松了口氣。

周氏看著鏡中的自已一點(diǎn)點(diǎn)容光煥發(fā)起來，不由心動。

這時，門外的丫鬟來報(bào)，說大公子院里的竹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