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六伯看著眼前這個面容乖巧的女兒,明明還是那副模樣。
但是卻給人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她明明就在他跟前,卻像是隔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樣。
他聽著她說的那些話,只覺得渾渾噩噩,竟是絲毫都沒有聽明白。
他懦懦的動著嘴唇,“岫娘,你在說什么,你在說什么……”
他茫然的看著眼前的姑娘,總覺得不對:“不對,不對,不該是這樣的,岫娘,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連張氏都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了自已的女兒,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她好像明白了于六伯說的不對,是什么不對。
岫娘的臉上太平靜了,太平靜了。
她遭了罪,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小小年紀(jì),她該多害怕啊。
可此時此刻,面對親手將她推入火坑的父親,她,她怎么會這么平靜呢?
張氏有些恍惚,隨后涌來的是心酸心疼和茫然。
她的岫娘,該,該有多么失望??!
岫娘看著爹娘的神情,問于六伯:“那爹爹覺得,我應(yīng)該怎樣呢?是害怕嗎?還是恨呢?從前我見到爹爹是不怕的,后來家中變故以后,我常見爹娘吵架,我是害怕爹爹的,尤其是爹爹打阿娘的時候,我更害怕,爹爹送我去死,我也很害怕,我本以為我這輩子最怕的東西,應(yīng)該就是爹爹了。可原來不是的?!?/p>
岫娘聲音平靜的說:“躺進(jìn)棺材的時候會害怕,等死的時候會害怕,不知道自已會不會連累到無辜的人時會害怕,躲在懸崖峭壁上等待的時候,聽著風(fēng)聲和廝殺的聲音會害怕,不敢亂動,怕掉下去會摔的粉身碎骨時會害怕,每時每刻都在害怕……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能讓我更害怕的東西有這么多啊,所以劫后余生時想一想,原來爹爹的怒氣,也沒有那么可怕?!?/p>
“你,你……”于六伯再次臉漲的通紅,岫娘這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打在他的臉上,啪啪作響。
“我已經(jīng)不怕爹爹了,所以爹爹也不必想著如何綁架我與阿娘了,生養(yǎng)之恩,那幾粒仙丹,我已算是還了?!贬赌锵肓讼耄f道:“至于爹爹所做之事是否有錯有罪,我想官府自會有定奪?!?/p>
于六伯不可置信:“你,你說什么?”
岫娘說道:“爹爹若是想鬧,那便繼續(xù)鬧吧,這里距離官府很近,待會兒就會有官兵過來處理,若想為自已的所作所為彌補(bǔ)一二,便早些歸家去,那些從礦場被救下來的叔伯哥哥們,都還在等著爹爹安置,爹爹自行思量吧?!?/p>
說完,岫娘便轉(zhuǎn)過了身。
一眼就看見了站在人群后靜靜地看著她的陸泱泱。
岫娘眼睛亮起來,快步走到陸泱泱跟前,仰著頭眼睛亮晶晶的說:“姐姐,我想到了,我想學(xué)醫(yī),我想和姐姐一樣治病救人!”
陸泱泱更早一點(diǎn)就出來了,她原本是想要上前幫忙的,只是在聽到岫娘那一番格外平靜的話時,她又頓住了腳步。
前幾日剛剛救下她時,她只覺得這是個善良單純又勇敢的小姑娘,卻不曾想到,她的悟性竟然超越了她的想象。
實在是叫人太驚喜了!
陸泱泱也是很久以后才領(lǐng)悟到,思想和靈魂的禁錮,才是一個人最大的枷鎖。
多少人終其一生,都在枷鎖中苦苦掙扎,無法掙脫。
但岫娘這么一個小姑娘,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沖破了桎梏,清晰且堅定的找到了自我。
最為難得的是,沒有被愛恨捆綁,絆住腳步。
很多人能做到不愛,卻做不到不恨。
陸泱泱抬手落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岫娘,你真棒!”
岫娘靦腆的笑了笑,小聲請求:“那姐姐,我能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
陸泱泱好奇:“什么要求?”
岫娘眼睛巴巴的望著她:“我能既拜姐姐為師,又拜聞姐姐為師嗎?”
陸泱泱驚訝的看著她,調(diào)侃道:“喲,小丫頭還挺有野心呀,若是我說只讓你選一個,你還會堅持自已的選擇嗎?”
岫娘糾結(jié)了一下下,然后還是堅定的點(diǎn)頭:“嗯!”
陸泱泱手在她腦袋上輕輕的拍了下,拉長了聲調(diào):“那既然這樣的話……”
岫娘睜大眼睛看著她,有點(diǎn)緊張。
陸泱泱眉眼彎彎:“那就滿足你吧!”
岫娘激動的第一次跳起來,撲進(jìn)了陸泱泱的懷里,緊緊的抱住了她,聲音哽咽,“姐姐,我好開心!”
幾天之前,她還是躲在阿娘身后,小心翼翼的窺視著不知何時就會發(fā)怒的爹爹的小姑娘,不停地反省著自已表現(xiàn)好不好,會不會惹爹爹不高興,到不得不被最親的家人拋棄,被送去當(dāng)成祭品端上供臺,到萬丈懸崖上九死一生被人救起,到終于活下來,只這么短短幾日,卻像是經(jīng)歷了一生一樣。
但卻發(fā)現(xiàn),原來勇敢,期待,開心,都可以如此的具象。
活著真好,開心真好。
江執(zhí)衣站在一旁看著她們,也不由被感染,湊過來說:“不光要學(xué)醫(yī),讀書寫字也要學(xué),我覺得咱們小岫娘還缺一個師父,小岫娘覺得如何?”
岫娘從陸泱泱懷里鉆出腦袋,眼巴巴的望著江執(zhí)衣:“江姐姐,可以嗎?”
江執(zhí)衣笑著點(diǎn)頭:“當(dāng)然可以啦!”
岫娘激動的小臉通紅:“謝謝江姐姐!我一定會好好學(xué)的!”
江執(zhí)衣挑眉:“嗯哼,我可是很嚴(yán)格的,不好好學(xué)會被打手板的,怕不怕?”
岫娘眨眼:“不怕!”
三人一起笑出聲。
不遠(yuǎn)處,于六伯愣愣的看著岫娘跟那兩個貴人之間的互動,心中千回百轉(zhuǎn),又覺得陌生至極,這,這當(dāng)真是他的女兒嗎?是他家中那個膽小怯懦的女兒嗎?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卻一點(diǎn)熟悉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想起岫娘小時候,但凡見過的人都說,這姑娘長得靈秀,將來指不定有大出息,那會兒他多得意啊,有這么個人人稱贊的女兒!但是從什么時候起,他對岫娘的印象,就變成了永遠(yuǎn)低垂著頭,低垂著眉眼,怯懦的縮在角落里,好似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一般。
兩個影子在他眼前不斷地交織著,他拼命的搖頭。
“不,不,你不是岫娘,你不是岫娘,你是哪里的孤魂野鬼!占了我女兒的身子,滾,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