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之前。
容歆身穿孝服,捧著空牌位走在最前方,身側是落后她半步的宗榷。
身后是抬著棺木的容家族親和舊部,以及僥幸在陳州之難當中活下來的兵卒。
十七年過去,那些當初在陳州蒙難僥幸活下來的將士,年紀最小的,都已經(jīng)三十多歲。
他們這些人,老的老,殘的殘,零零散散,余下不過二十來個人。
當年北伐,身為大將軍的容澈帶了十三萬的將士。
如今,他們這么些年找下來,只找到了這么點人。
從那場大難當中僥幸活下來。
他們抬著的棺木當中,沒有一具完好的尸骨,只有一些在萬葬坑當中挖出來的,殘缺的骨塊,有將士的,有百姓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幾只頭骨,都不足巴掌大,埋的淺被啃噬的只剩一小半。
除了這些尸骨,還有一小罐陳州萬葬坑里挖出來的土。
那不是陳州的土,是慘死在陳州的將士和百姓們風化了的骨血。
從進城到宮門口這條路,他們當中許多人,是此生頭一次踏足,一步不曾停,走了快兩個時辰。
但是走到這里,他們花了足足十七年。
禁軍從接到命令開始,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只是這一路過來,卻無一人敢攔。
等到了宮門外的登聞鼓前,禁軍統(tǒng)領廖峰終于找到機會上前,攔住了人。
“站??!宮門重地,豈容爾等擅闖!”廖峰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抽刀出鞘,目光凜然的掃向站在最前方的容歆。
混在旁邊圍觀百姓當中的聞清清緊張的抓住陸泱泱的胳膊,小聲說,“我方才看見宮門外有許多禁軍,里面也有,還有弓箭手,他們不會是想直接滅口吧?”
陸泱泱壓低聲音,“放心,他們不敢?!?/p>
陸泱泱的目光落在宗榷身上,有他在,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們。
果然,宗榷站在容歆身側,連腳步都沒有挪動半分,目光落在廖峰身上,淡聲開口,
“廖峰,永興三年武狀元,永興五年入禁軍,永興十五年任禁軍副總統(tǒng)領,禁軍總統(tǒng)令賀琮死后一年,你接任禁軍總統(tǒng)領之位。”
廖峰的臉色“嘩”的一下沉了下來。
為什么是在賀琮死后一年才成為禁軍總統(tǒng)領,自然是因為,禁軍副統(tǒng)領有好幾位,歷來能任禁軍統(tǒng)領的,無一不是陛下的心腹,想坐上這個位置可不容易。
“孤要是沒記錯的話,廖統(tǒng)領,你疏通關系總共花了二十萬兩白銀,令公子還娶了蕭國公夫人的侄女,廖統(tǒng)領,孤問一句,你效忠的是陛下,還是蕭國公啊?”
宗榷聲音始終是淡淡的,并不大,但是如此情勢之下,周圍安安靜靜的,俱是聽的清清楚楚。
原本氣勢洶洶的廖峰冷汗一瞬間滴了下來,后背都下意識的繃直了。
早知道這位殿下十分難纏,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對方竟然絲毫不顧及的揭了他的老底兒。
關鍵是,如此隱蔽之事,他一個被廢的太子,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廖峰神色不定,不清楚宗榷手里究竟是握著什么樣的證據(jù),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如何出口反駁。
宗榷抬起手,沖著廖峰招了招手,“廖統(tǒng)領過來些,孤還有幾句話,可要聽聽?”
廖峰不想聽,可他不敢不聽。
他此時若不上前去,還不知道宗榷嘴里會說出來什么樣的話?他敢攔人,是上邊授意,但他著實不敢將宗榷怎樣,畢竟,沒有人知道陛下的心思,稍有不慎,等待他的必然是秋后算賬。
廖峰緊繃著神經(jīng),到底還是將抽出鞘的刀重新按了回去,一步步走到宗榷跟前,躬身湊近,“請殿下明示?!?/p>
宗榷左手轉動著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杖,手杖的頂端鑲嵌著一顆碩大的寶石,這會兒天空烏云散去太陽出來,光落下來,寶石折射的光散開,離得近了,格外刺眼。
廖峰垂著的眼眸被刺的有些不舒服,下意識的輕抽了下眼皮,瞇了下眼睛。
就是在此時,宗榷突然抬手,寶石短柄的匕首一瞬扎進了廖峰的脖子,鮮血咕嚕的順著匕首涌出來,廖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本能的想要躲,宗榷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頭,將匕首完整的推進去,嗓音輕輕的,
“孤辛辛苦苦賺的銀子,不是叫你們買官進爵這么花的,明白了嗎?”
話落,他輕輕拍了一下廖峰的額頭,廖峰整個人往后仰躺重重倒下去,他手里的匕首抽出來,血噴濺在廖峰自已的臉上,一滴都未曾濺到宗榷身上。
宗榷拿出手帕擦干匕首上的血,看向追隨廖峰的那些虎視眈眈的禁軍,“禁軍的職責,是護衛(wèi)皇城,還有誰,賣官加爵在禁軍當中當蛀蟲的,來,上前一步?!?/p>
無人敢上前,甚至連抬著的頭都齊刷刷落了下去,一個個冷汗津津,無人敢看宗榷一眼。
宗榷看向被攔住的登聞鼓,說,
“敲登聞鼓?!?/p>
容歆往前去,被守在登聞鼓周圍的禁衛(wèi)攔住,旁邊負責的吏員冷汗津津的彎身,“殿下,我大昭律規(guī)定,凡敲登聞鼓訴冤者,須受廷杖三十!禮不可廢,國法不可違!”
容歆偏頭輕聲同宗榷道,“無妨,我受便是,我容家與陳州的冤屈,莫說三十杖,便是三百杖,也擋不得?!?/p>
她身后容家舊部紅著眼睛齊齊出聲,“我等愿意受刑,為我容家軍訴冤!”
圍觀百姓也齊齊出聲,“我等也愿意代之受刑!”
“是啊,容家軍是為保家衛(wèi)國而戰(zhàn),容大將軍更是為保護大昭百姓而死,我等絕不相信容大將軍會投敵叛國!當年陳州案,必有奇冤!”
“對!我也不信!我們愿意代替這位夫人受刑!為容大將軍和那些枉死的將士們伸冤!”
“我也愿意!我也愿意!”
百姓們振臂齊呼,吏員的心臟都緊張的快要跳出來。
宗榷抬手,示意大家安靜。
然后看向那名吏員,“大昭律規(guī)定,凡敲登聞鼓鳴冤者,受廷杖三十,是為杜絕惡意上訪,濫用其權,永興十二年,此規(guī)定附加一條律例,持萬民書者,可免杖刑。”
這條規(guī)定,是宗榷親自加進去的。
吏員心跳的更快了。
果不其然,只聽宗榷道,
“枉死陳州將士連帶百姓,超過十六萬之數(shù),豈止萬人書?”
“讓開?!?/p>
吏員只覺雙腿發(fā)軟,再不敢多一言,彎著身冷汗津津的讓開了路。
守衛(wèi)的禁軍也挪開腳步,讓出位置。
容歆捧著牌位上前,將牌位置于鼓前,彎身下拜。
然后起身拿起鼓錘,重重的敲向鼓面。
咚、咚、咚。
空白的牌位上沒有名字,枉死陳州的人太多太多,這一張小小的牌位裝不下那么多的名字,也裝不下,潑天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