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知府聽著這席話,萬般情緒襲來,想起他同宗榷相識的過程。
他出身寒門,全家傾盡全力供他讀書,母親繡活好,為了攢錢給他讀書,幾乎熬瞎了雙眼,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視力模糊,看不清東西,大哥二哥常年去鎮(zhèn)上做苦力,就連家中年邁的爺奶叔伯,對他都多有照顧。
皆因他幼時,有個路過討水喝的老丈給他看相,說他將來能做官,造福一方。家人迷信就當(dāng)了真,勒緊褲腰帶把他送到了村里老童生那里讀書,他幼時只當(dāng)讀書好玩,長大點才曉得家人為了供他讀書的艱辛,只能更加賣力苦讀,才能不辜負(fù)他們的期待。
可到他二十歲順利的考過秀才之后,才終于見識到差距是什么。他不是那種生來會讀書的天才,他的幾分聰穎在眾多讀書人當(dāng)中,并不算十分出眾,在小縣城里拔尖,可到了府城,遍地的秀才聚集到一起,他也不過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個。
而這些普普通通的秀才當(dāng)中,比他家世好,比他聰明,比他有悟性者,更是比比皆是,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的狹隘。
他也不甘心,想更進一步,但是這就意味著他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要繼續(xù)拖累家人,這個過程有多難哪怕是此時再回憶,也依然歷歷在目。他甚至不敢過早的娶妻,即便是如此,他也落榜兩次,到第三次考舉人那年,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家中為了他讀書,已經(jīng)供了他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啊,他但凡有些血性,也不能再拖累他們了。
所以那一年,是他決定考試的最后一次,若是再考不上,他就放棄科考,利用這些年所學(xué),當(dāng)個教書先生也好,或者尋個差事也好,回饋家人,決計不能再拖累他們了。
也偏偏是這一年,在他考試前的關(guān)頭,他們家竟然惹上了官司。
他的小妹知道他要考試,帶著自已悄悄攢了許久的銀錢回村里,想要拿給他,結(jié)果路上卻遇到幾個富家公子出城游玩喝多了酒,拉扯著他小妹調(diào)戲,小妹驚慌之下推倒了其中一位公子,導(dǎo)致那位公子磕破了腦袋,那位公子于是一怒之下,便將她給凌辱了。
那時是下午,有過路人看見,卻無人敢吭聲,是同村人瞧見,忙跑回去報了信,他跟大哥一起趕過去,跟那幾位公子發(fā)生了沖突,將那個凌辱小妹的公子給打傷。他們安撫小妹還未來得及去報官,卻被先行抓到了官府,原來那日凌辱小妹的那位公子,竟然是縣令家的公子。
縣令家的公子跟那幾個公子哥聲稱小妹見他們喝醉酒,意欲勾引,被他拒絕之后,竟意圖伙同兄長訛詐,還將他打成了重傷,在場的幾位公子都可以作證。
如此顛倒黑白之事,簡直是聞所未聞!
他當(dāng)時還是個書生,如何能忍這口氣,一五一十狀告他們顛倒黑白欺辱良家女,路人皆能作證!
然而沒有一個人來作證,縣令直接告訴他,若乖乖認(rèn)罪,將罪責(zé)全都推到他大哥和小妹身上,就饒他一次,放他去科考,若不認(rèn)罪,那就依法先仗六十,留監(jiān)慢慢審到他認(rèn)罪為止,左右到時他錯過了科考,可不是等三年的事情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什么是險惡,官場,人心,權(quán)勢,黑暗到?jīng)]有一絲出路。
大哥和小妹聽到此,沒有絲毫掙扎就認(rèn)了罪。
他看到小妹絕望的眼神,是那種,已經(jīng)隨時做好了準(zhǔn)備去死的眼神。
理智告訴他,他要認(rèn)罪,他要去科考,才能圖以后報仇雪恨,可他生而為人,便是死,也不能認(rèn)這個罪。
犯罪者逼受害者認(rèn)罪,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若大昭都是這種官員橫行,他科考的意義何在?
他拒不認(rèn)罪。
縣令一怒之下,當(dāng)堂下令要將他們拖出去打板子。
父母兄弟甚至年邁的爺奶都拼了命的跪在外面磕頭,滿地血淚,無人能主持公道。
六月的盛夏,他只覺得從腳底到天靈蓋,都是冷的。
小妹被拖出去的時候,趁機推開衙役,一頭朝著門柱撞了過去。
就在他們都以為要血濺當(dāng)場的時候,一道人影閃現(xiàn),竟生生將小妹給拉了回來。
他至今也不會忘記,那個才十二三歲,姿容如仙的少年,他將尋死的小妹給拉回來,對著雙眼渙散無光的小妹,說了一句話,“你的案子,我接了?!?/p>
宗榷無視縣令憤怒的喝令,直接命人將他拉下公座,自已坐了上去,然后讓他們一五一十的陳述案情,接著派人去調(diào)查真相,僅用了一個時辰,就將案件始末給了解的清清楚楚。
而此時的縣令也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不斷跪在地上磕頭請求宗榷給他一個機會,一定會秉公處理。
宗榷并沒有理他,直接宣布判決,奸淫已婚女子,判絞刑。
縣令傻眼了,被強行帶過來的縣令家的公子也傻了。
判決完成之后,宗榷走下堂,對著縣令指向公堂正上方懸掛的牌匾,“念一下這四個字?!?/p>
“明……明,明鏡,高懸?!笨h令已經(jīng)顫抖的幾乎不能成聲。
“明鏡高懸,意在明察秋毫,公正無私,郭縣令,你做到了哪個字?”宗榷問他。
郭縣令渾身抖如篩糠,只會不停的重復(fù)一句,“臣有罪,臣有罪?!?/p>
“你確實有罪,徇私枉法,當(dāng)流放?!弊谌睹钕聦?,“去查,若有其他罪過,數(shù)罪并罰,若無其他過失,流放庭州。”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郭縣令當(dāng)時凄厲的嘶喊他現(xiàn)在還記得。
案件當(dāng)堂了結(jié),得知他是即將參加秋闈的秀才,宗榷只問了他一句,“你若來日做官,這四個字,可能做到?”
“能!”那應(yīng)該是他此生最大的聲音。
而最令他震顫的是,宗榷在給了他用于科考的銀子之后,卻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走到了他小妹的跟前,真誠的問她,若他希望她活下去,她想要什么?
小妹心中已存了死志,即便是案子了結(jié),她日后怕也心結(jié)難消,只他們誰也沒想到,第一個關(guān)心這件事的人,會是這個剛剛救了他們?nèi)业纳倌辍?/p>
小妹一瞬間痛哭出聲。
許久之后才說,她想換個地方,想讓家里人就當(dāng)她死了,她面對不了,不知道怎么見認(rèn)識的人,不敢賭夫君和孩子能否諒解,她害怕,若是這樣,不如自已先死了干凈。
“那跟我走吧,我?guī)汶x開這兒。”宗榷沖她伸出了手。
小妹顫抖了許久,怎么都不敢去碰那只手,可那只手卻許久許久都不曾挪開,直到她惶恐的抓住。
那時,他才知道,這位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皇太子。
而他小妹跟著宗榷進了宮,成了當(dāng)時還在人世的先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先皇后給她取名梓安,先皇后過世之前,將她送出了宮,去了華國夫人身邊。
他考上進士那年同小妹見過一面,半點都沒認(rèn)出來。
過往的記憶涌現(xiàn),他突然就明白了,終有一天,她們都能獲得自由的意義。
這世道對女子萬般苛刻,但有一日,滴水匯聚成汪洋,也能沖開偏見和禁錮了她們千年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