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秦亮去了太極殿西堂,在東側(cè)的小廳中,先后召見了兩撥人。
有尚書省的辛敞、王經(jīng)、諸葛誕等,接著是幾個九卿、平章政事堂的侍中。
他也隨意看了一些奏章。大多只是看完便放下,有必要才回復(fù)。
大晉開國之后,奏章都有含日期的編碼,當(dāng)值官吏會記錄,哪些奏章被皇帝查閱過。
因為其中有些奏章內(nèi)容是施政建議,并非緊急事務(wù)、不處理不行,所以秦亮看過之后不管,照樣不會有什么問題。
或者一些事不涉及頒布法令、大臣任免等,原先在漢朝屬于丞相的職權(quán);朝廷的三省官員也能斟酌處理,知道皇帝看過就行了。
此時不是沒有丞相,實際是多相。中書省二人、門下省平章政事堂的侍中、尚書省左右仆射,干的就是丞相之事,爭議大的事就讓皇帝裁決。這也是魏國以來,朝廷要向三省六部制發(fā)展的動機。
相權(quán)不可能沒有,皇帝一個人管不了那么多事,但可以分權(quán)。
秦亮今日只口述了一道詔令,給廷尉府。第二撥覲見的人里,正好廷尉陳本就在場。
內(nèi)容是下令并州、冀州部分郡縣,以及司州的河內(nèi)、河?xùn)|二郡,繼續(xù)通緝羯人,窩藏者治罪,不給羯部殘留以任何逃脫的機會。
至于窩藏羯人罪,具體怎么懲罰比較模糊,只能讓郡守自行處理。
主要是民間信息傳播緩慢,百姓沒聽說法令、或者明知故犯,不好明確判斷。法令中若是規(guī)定太死板,反而容易引發(fā)新問題。
秦亮專門下詔令,實在是在他的印象里,羯人干的事最為擬人。他不是太了解后世的情況,但看過一些零散的記載,比如羯人留下了一大批沒殺掉的婦人隨軍,白天用作享樂,晚上就做兩蹄羊,走到關(guān)中還剩下五萬人,直接沉入渭水。還好那些事都不可能發(fā)生了。
陳本等人拜別,秦亮便回到了里屋。里屋的空間比廳中更小,也暖和一些。
秦亮在幾案后面坐下來,又翻開了昨晚那幅地圖來看,猶自思索。
近期他比較關(guān)心的事,只有兩件。其中就有隴右河西那邊的問題,不過并不急迫。
另一件是天下一統(tǒng)之后、土地制度亟需確定!
原先曹魏那套戰(zhàn)時體制,肯定不能繼續(xù)沿用,加上后來增改得比較混亂,必須要重新制定。
這種屬于大政方略,立法范疇,必須要秦亮出面決策。
皇帝名義上擁有幾乎所有大權(quán),包括立法、行政、征討等決策。至于能不能用出來,政令是否能出洛陽宮,那是另一個問題。
秦亮此時還在看隴右那邊的地圖,乃因他發(fā)現(xiàn),兩件大事實際上有關(guān)聯(lián),最好提前放在一起考慮。
確立田地制度之后,就要明確征稅徭役的規(guī)矩。
隴右、河西,甚至關(guān)中一部分地區(qū),還有不少內(nèi)附胡人。朝廷對全部臣民,都要穩(wěn)定地征稅徭役,內(nèi)附的胡人部落,自然也應(yīng)該承受同樣的負(fù)擔(dān)。
如果征稅徭役就要反叛,還要怪當(dāng)?shù)卮淌放c胡狄失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那只能以德服人了。
秦亮正慢慢琢磨,里屋的門便被人輕輕推開,他抬頭一看,原來是羊徽瑜。
“拜見陛下?!毖蚧砧ぬ嶂鴤€食盒,美目低垂,屈膝作禮。
見秦亮點頭回應(yīng),羊徽瑜便走了過來,與秦亮同席,一邊打開木盒,一邊柔聲道:“妾燉了雞湯,放了參、棗?!?/p>
且不說雞湯究竟補不補,秦亮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補!
不過一股獨特的香味撲鼻而來,煮參的氣味給人一種藥膳的錯覺,秦亮頓時有了食欲,帶著笑容應(yīng)了一聲。
就在這時,冗從仆射走到了門口,揖道:“稟陛下,羊卿、鐘卿、賈侍中三人到了?!?/p>
秦亮記得沒有召見他們,他看了一眼食盒,只得說道:“讓他們進來,再取三只碗?!?/p>
龐黑應(yīng)“喏”而出。
至于羊祜怎么會與賈充、鐘會二人一路過來,秦亮一時間也不清楚。
秦亮幫忙把盒子里的罐子取出。罐子外面還包著軟軟的厚布,里面又有支撐,還很溫?zé)幔踉谑掷锏氖指羞€挺不錯。
三個大臣很快走了進來,站在不大的里屋揖拜。
他們自然發(fā)現(xiàn)了羊徽瑜,剛要再次行禮,便見羊徽瑜正在拿筵席來鋪。
“夫人使不得,哪敢讓夫人動手?”賈充率先過去拿東西,另外兩人也跟著去幫忙。
羊徽瑜微笑道:“一點小事不要緊,汝等與陛下言事吧?!?/p>
她看起來不像客氣,很愿意做這些事的樣子。
此時大臣們像是客,哪怕羊祜是她的親弟弟,羊徽瑜的舉動卻如同女主人之一。不像在羊家的時候,她即使住自己家里,在弟媳面前也像個外人。
鋪好筵席,三人便受邀坐到了幾案旁。實在是里屋本就狹小,設(shè)不下那么多分開的席位。
秦亮看了一眼羊祜,“汝姐親手煮的湯,一會拿了碗進來,卿等都嘗嘗。”
數(shù)人一齊拱手道:“臣等謝陛下賞賜?!?/p>
果然龐黑拿著陶瓷碗進來了,羊徽瑜親手為秦亮等人盛湯。湯碗放在大臣們面前之時,他們都是姿態(tài)恭敬,雙手扶了一下碗壁。
“趁熱喝,涼了不好喝?!鼻亓岭S口道。
雖然很多文武都是士族出身,但封侯的這批人還是有所不同,更得秦亮信任一些。
封侯食邑者,實際上已是合法的食稅階層,跟普通士族有了很大區(qū)別。
漢魏兩朝的封侯自然全都不算,現(xiàn)在食邑的人,都是大晉開國重新封賞,可謂與國同休。除了開國擁立的那批大臣,以后只有本族軍功貴族可以封侯。
秦亮沒有明令,但隨著時間推移,這種規(guī)則應(yīng)該能逐漸制度化。
他相信只有德行,就是能服人的那種德,才能保障整體的生存和利益。
至于時間長了可能會產(chǎn)生副作用,那秦亮管不了那么遠(yuǎn)!畢竟無論怎么挖空心思折騰,大一統(tǒng)的王朝才兩百多年壽命,漢朝認(rèn)同度那么高,四百年也分了前后兩漢。
以有限的宿命,去追逐千秋萬代的無限,那不是自我欺騙嗎?
羊祜等人覲見,應(yīng)該不是為了說西北的事,畢竟并不緊迫。不過羊祜一面喝湯,一面還是注意到了幾案上的地圖。
“河西、隴右是朝廷最重要的養(yǎng)馬地,焉支山附近幾處馬場,乃太仆直管之中,最大最優(yōu)良的馬場。”羊祜不動聲色地說。
一旁做著瑣事的羊徽瑜,也微微側(cè)目,似乎好奇君臣想做什么。
秦亮放下空碗,立刻在地圖上找到了焉支山。
位置就在武威和張掖之間,名氣在此時就很大。就是匈奴人說“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的那座焉支山。
張掖也是漢軍取得焉支山等地之后,以張漢朝之掖的壯言。聞其名便能感受到當(dāng)初的人,那種雄心勃勃的氣勢。當(dāng)然那時的方法還有點經(jīng)驗不足,否則漢武帝不會下罪己詔了。
秦亮沒有急著言語,但確實被羊祜的話,吸引了注意力。
在這個時代,馬匹是最為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河套等地的邊疆部族,以少得多的人口,還能長期與中原王朝角逐,正是因為有馬。
大家都懂這個道理,但似乎沒有人專門拿出來,去單獨關(guān)注。
后來的關(guān)隴集團能翻盤,應(yīng)該就是掌握了關(guān)壟地區(qū)戰(zhàn)馬的緣故。后期的集大成者確實眼光獨到,總結(jié)教訓(xùn),已不再讓漢人染指管理戰(zhàn)馬的權(quán)力。
而此時的遼東全是沼澤地,不太適合大量養(yǎng)馬。包括幽州在內(nèi)的平原農(nóng)耕地區(qū),隨著人口增長,肯定要用來耕種。
這么一番盤算下來,秦亮發(fā)現(xiàn),能大規(guī)模培育戰(zhàn)馬的地方,好像真的只有河西、隴右最適合!
隴右河西的問題,不如并州胡人那么直接,但重要性完全不亞于并州。
“這條線有路嗎,還能走過去?”秦亮用手指在圖紙上畫了一條線。
大概從銀川平原邊緣的中衛(wèi)、直接西去武威。
正常的道路去河西走廊,此時一般走南路,便是從金城(蘭州)出發(fā)。
羊祜的聲音道:“回陛下,漢長城早已荒廢,不過臣問過一些人,這條路沿途,依舊能找到水源,人馬可以行走?!?/p>
秦亮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起初他在并州的時候,就覺得賀蘭山那邊的銀川平原(曾為北地郡,不在魏晉版圖內(nèi))很特殊。今日再次確定了自己的直覺。
他又問:“隴右、以及北地郡這邊,現(xiàn)在有哪些胡人部族?”
鐘會見羊祜沒有馬上回答,遂開口道:“陛下,隴右胡人主要是氐、羌、雜胡?!?/p>
“連關(guān)中平原的北側(cè),也還有胡人,其中稱北地胡者,實為匈奴。”
“原北地郡地區(qū),以羌胡為主,一些河西鮮卑也逐漸遷徙到了域內(nèi)?!?/p>
秦亮仿佛忽然抓住了關(guān)鍵詞,“禿發(fā)鮮卑的部落?首領(lǐng)何人?”
鐘會道:“正是,禿發(fā)鮮卑與拓跋鮮卑同出一源,目前在北地郡地區(qū)的首領(lǐng),名曰禿發(fā)壽闐?!?/p>
秦亮聽到鐘會對答如流,心道鐘會確實是有才能之人。雖然不讓他掌兵了,但做九卿依舊很合格。
這時秦亮又指著地圖,位置在關(guān)中平原西端到北地郡之間,大概在高平(固原市),那里標(biāo)注了一條河谷地。
“此地是什么部族占據(jù)?”
鐘會想了一下:“主要是羌胡。”
秦亮點點頭,基本已了解清楚,河西鮮卑近些年一直在南遷,但還沒有內(nèi)附,依舊在河套、北地郡活動。
鄧艾曾在雍涼都督諸軍事,但未來得及遷徙河西鮮卑。
以秦亮對鄧艾的了解,他其實比較心黑手辣,想遷徙胡人內(nèi)附、多半是為了方便盤剝對方的人力畜力。
(鄧艾估計也沒想到,后來的人十余年就玩崩了。河西隴右是養(yǎng)馬地,秦涼之變丟失了近九年,難怪司馬家會手忙腳亂,驚恐到尖叫如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