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懵了。
我?
我什么時候點醒你了?
我就是個小小的縣令,我哪有那個本事啊!
他看著長孫無忌那張“誠懇”的臉,心里已經(jīng)把這老狐貍罵了不下八百遍。
好你個長孫無忌!
過河拆橋是吧?
我好心提醒你,免得你落得個被逼自盡的下場,你轉(zhuǎn)頭就把我賣了?
賣得還這么干脆!
李世民見許元不說話,只是一臉錯愕,興趣更濃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看著許元。
“冠軍侯,你倒是說說看。”
“你在遼東,都跟朕的這位國舅公,說了些什么驚世駭俗之言?”
“竟能讓他,連這潑天的權(quán)勢都舍得放下了?”
許元感覺自己頭皮發(fā)麻。
我能說什么?
難道說,趙國公,我掐指一算,你將來會被你外甥逼死,所以勸你早點跑路?
這話要是說出來,恐怕今天就不是吃飯了,而是吃斷頭飯。
他張了張嘴,正想著該如何措辭,卻被長孫無忌搶了先。
只聽長孫無忌一臉感慨地說道:
“陛下,此事說來話長?!?/p>
“當初在遼東城,您于安市城前線與高句麗大軍對峙?!?/p>
“臣與冠軍侯,則在后方推行均田之法?!?/p>
“那段時間,臣與冠軍侯,朝夕相處,談了很多。”
長孫無忌的臉上,露出追憶之色,仿佛真的沉浸在了那段時光里。
“從格物之學(xué),到天下大勢,從世家之弊,到朝堂未來……冠軍侯的許多見解,都讓臣,茅塞頓開,振聾發(fā)聵?!?/p>
他這話半真半假,卻把許元抬到了一個極高的位置。
許元心里卻咯噔一下。
完了。
這老狐貍捧殺我!
果然,長孫無忌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道:
“臣曾與他談及,我等這些追隨陛下半生的老臣,該如何自處。”
“臣說,我等為大唐流過血,出過力,自然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可冠軍侯,卻給臣講了另一番道理?!?/p>
他頓了頓,仿佛是在組織語言,實則是在觀察李世民的表情。
李世民果然被勾起了全部的好奇心,身體微微前傾。
“什么道理?”
長孫無忌這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重而有力。
“他說,權(quán)力的欲望,是沒有盡頭的?!?/p>
“臣長孫無忌,是陛下的肱骨之臣,這一點,天下皆知?!?/p>
“可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千秋萬歲之后,新君繼位,臣,若還在朝堂,必然也還是重臣?!?/p>
“新君登基,根基未穩(wěn),自然需要老臣輔佐,穩(wěn)定朝局?!?/p>
“可是……”
長孫無忌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一字一句,都像是重錘敲在眾人的心上。
“新君需要的,是一個穩(wěn)定他皇權(quán)的重臣?!?/p>
“而不是一個……功高蓋主,能分化他權(quán)力的重臣!”
轟!
長孫無忌的聲音在甘露殿內(nèi)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鋼針,扎在李世民的心上,也扎進了房玄齡等人的耳中。
功高蓋主!
這四個字,是歷朝歷代,懸在所有功臣頭頂?shù)囊话牙麆Α?/p>
李世民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殿內(nèi)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分。
長孫無忌卻仿佛未覺,他挺直了腰桿,目光坦然地迎著李世民那雙深邃如海的龍目,繼續(xù)說道:
“陛下,臣若想分化新君的權(quán)力,能做到嗎?”
他沒有等李世民回答,便自問自答。
“能?!?/p>
“臣是國舅,是元從功臣之首,門生故吏遍布朝野。”
“只要臣愿意,只需登高一呼,便能輕易架空一位根基未穩(wěn)的新君。”
他的話語平淡,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這是實話。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實話。
“可那樣做的后果呢?”
長孫無忌話鋒一轉(zhuǎn),眼中露出一絲痛心。
“君臣相疑,朝堂內(nèi)耗,政令不出中書,國策止于部堂?!?/p>
“屆時,冠軍侯所推行的新政,會被束之高閣?!?/p>
“大唐好不容易迎來的盛世光景,也會因此停滯不前,甚至倒退。”
“這樣的局面,不是陛下想看到的,更不是臣……想看到的?!?/p>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解脫與釋然。
“陛下,縱觀史書,多少開國功臣,晚節(jié)不保?又有多少肱股之臣,與新君反目成仇?”
“臣,不想成為那樣的人?!?/p>
“臣相信陛下,亦相信太子殿下與晉王殿下,絕非刻薄寡恩之君?!?/p>
“但臣,更相信人性?!?/p>
“權(quán)力的滋味,太誘人了。臣怕自己……將來會忍不住。”
說到這里,他苦澀一笑,笑容里滿是滄桑。
“更何況,臣這一生,已經(jīng)夠了?!?/p>
“生為布衣,得遇陛下,官拜司空,位列三公,封趙國公,圖形凌煙閣,位列第一?!?/p>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p>
“陛下能給臣的,都已經(jīng)給了。臣所追求的,也已經(jīng)全部得到了。”
“古往今來,為人臣子者,能有幾人,得此殊榮?”
他的聲音里,沒有了方才的沉重,反而多了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足與驕傲。
“臣,已經(jīng)滿足了?!?/p>
“心若滿足,身在何處,不是桃源?”
“所以,陛下,是時候了?!?/p>
“是時候,讓臣這條為大唐奔波了半生的老狗,停下來,歇一歇了?!?/p>
他再次俯身,這一次,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磚之上。
“還請陛下,成全?!?/p>
……
李世民看著伏在地上的長孫無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捏著酒杯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方才那一番話,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一把刀子,精準地剖開了君臣之間那層心照不宣的隔閡。
信任?
他當然信長孫無忌。
他也相信自己的兒子們,不會做出鳥盡弓藏之事。
可長孫無忌說的,是人性,是亙古不變的權(quán)力法則!
李世民的臉色愈發(fā)難看。
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冷刺骨。
“輔機?!?/p>
“你這番話,是在說,朕將來會猜忌功臣嗎?”
“還是在說,雉奴他……容不下你這般的老臣?”
帝王的威壓,如山岳般傾瀉而下。
房玄齡和尉遲恭等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致仕問題了,這已經(jīng)觸及到了皇權(quán)最敏感的神經(jīng)。